白明 清华大学美术学院长聘教授、美术馆执行馆长,博士生导师。中国美术家协会陶瓷艺术委员会主任,中国美术家协会理事,上虞青现代国际陶艺中心主任,上海大学美术学院特聘教授。《中国陶艺家》杂志主编,法国艺术与科学技术委员会委员。著作《景德镇传统制瓷工艺》获第十四届中国图书奖。
图1 黑陶高柄杯(山东省文物研究院)
仰望星空与俯身造器
当我们仰望星空时,能感受到璀璨的、缓缓旋转的宇宙。而当我们仰望星空之后,再细看钧窑茶盏上的纹样,二者图像的相似度,足以让我们建立对古人仰望星空与俯身造器之间关系的想象。这种联系是穿越时空的、遥远的,需要我们用想象力无限的浪漫去填补。这里填补的,就是人类文明史里一切伟大创造的最原始的积淀,即“好奇”。
人之所以伟大,就是因为每时每刻都怀有对未知世界的好奇,然后通过双手的创造,在现实生活空间里努力实现对遥远未知的美好想象。陶瓷,就是这样一种通过双手创造出的“泥与火的作品”。
黑陶:远古器物的当代性
在古代神话传说中,泥土和火都是重要元素。在中国乃至全世界,很多传说、宗教故事中都会出现用泥土的秉性、火的气魄和牺牲精神来形容与神性相通的情节。从这种意义上来说,陶瓷可谓艺术家使用与地球年龄相近的材料创造出来的永恒作品。
现在的我们很难想象,在生产力极为低下且没有任何先进工具的条件下,四五千年前的中国先民能够创造出令我们叹为观止、心驰神往、不断思考的作品,甚至我们用现代科技和工具去仿制它都会感到力不从心。目前可能有不少人对陶瓷艺术的认识停留在作品器形、神秘性和诞生年代上。如果仅仅沉浸在这样的简单理解中,那还不能说是完全看懂了作品。龙山文化的黑陶(见图1)就诞生于这个古老年代,又名“蛋壳陶”。如今我们观察这些远古作品,可能会产生一系列疑问:远古时代的人们是怎么创造出这样的器型?这需要他们倾注多大的精力?完成这样的作品需要多少人的共同智慧?他们使用了什么工具?他们掌握了什么样的泥料……
以考古观点视之,古代先民是带着对神的膜拜来制造这类日常使用器具的,在经历几千年之后,他们的很多作品已经消失于历史尘埃中,仅有少数幸运之作被我们发现。为充分了解这些远古作品的艺术魅力,我们可以通过欣赏最激发想象力的作品图片,来努力寻找远古的文化信息——假如把我们看到的黑陶材质换成现代金属或者塑料材质,那么这个“现代版”的古代黑陶作品,看起来难道不是德国现代化设计的产物吗?不就是符合当下美术学院学生们力图运用的造型规律,使用最现代化的艺术语言设计出来的严谨而又极简的工业造型产品吗?
黑陶用舒展的曲线将远古时代人们对自然和美的直觉融入作品之中。四五千年前,先民能够从内心生发出如此旋律般的美,将线条、色彩、节奏表达于这样的实用器物上,这是远古时代生命需求的展现。它们是我们领略中国传统文化脉络的切入口,是中华文明史的原始底色之一。
五千多年来,科学技术、社会生产力的发展不断拓宽着人类对未知事物的认识,创造了无数让人类享受生活、解放双手的产品和器物,这些器物的创作思路与四五千年前先民的设计规律和线条造型语言并非互相割裂,而是存在延续关系的。因此,当我们鉴赏远古器物时,不仅要对几千年前的社会生活进行追忆,还要从另外的角度出发去观察这些远古器物的鲜活当代性。我认为,这就是经典作品穿越时空、常看常新的意义。
兵马俑:重复的力量
在人类早期,人与许多动物在能力方面的差距并不大,为何人类最终能够走向生物链的顶端?除了人能创造工具之外,还因为人有协调、团结、管理的能力,能够将个体的力量通过群体加以放大。因此我们说,所谓的重复也可以看作是力量的叠加——当现代的美术家提出这样的设计语言时,其实我们在几千年前的中国就可以找到同样的视觉震撼。
例如,举世闻名的秦始皇陵兵马俑。当密集的兵马俑列成战阵出现在视线中时,人们会在强烈的视觉震撼中感受到来自远古的力量。基于我们的理解,当时如果没有大量的窑和不分昼夜持续不断地烧造,秦人不可能制造出如此多的陶俑。在当时的科技条件下,窑炉技术是伟大的先进科技,因为窑炉能够控制强大的力量——火。窑炉技术将这种强大的自然力量,全凭人的感受控制于封闭的窑炉里,人们感知泥土的干湿、烧造的温度,并精细区分兵马俑的头部、身体和躯干,在不同的窑烧造完成这些部件再制成兵马俑。这样的烧造工序也说明了秦人对兵马俑制造的管理之科学。同时,规模如此庞大的兵马俑战阵布置也需要强大的管理能力,指挥工匠协力完成。所以,兵马俑震撼我们的力量,不仅来自重复本身的视觉力量,也来自根据考古发现推导出的当年众多工匠烧造兵马俑的壮阔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