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初的一个星期天,乌克兰外交部组织驻基辅外交使节参观切尔诺贝利核电站。据介绍,这是多年来首次安排这样的活动。一个月前报名登记,同时提醒因参观地属危险区,不让携带夫人和孩子。
震惊世界的切尔诺贝利核灾难,在我心中一直是个谜团,巴不得能有机会亲眼去见证一下历史。我是使团中报名最早的,并最先抵达乌克兰外交部门口集中地点。外交部礼宾司的官员说,使团中原报名参观的有近40人,最后实到仅为一半。
我们乘坐一辆大巴向基辅以北的方向驶去,离切尔诺贝利的直线距离只有90公里。汽车出城后,一路上很少遇到过往车辆。当我们经过一个名叫伊万科夫的城镇后道路开始颠簸,不时可以看到被废弃的住宅、厂房和杂乱的建筑材料,给人一种莫名的凄凉之感。
大约过了两小时,我们来到了一个有武装卫兵把守的检查站。陪同人员介绍,1986年发生切尔诺贝利核电站事故后,政府做出决定,以切尔诺贝利为中心,将方圆30公里的区域划为“核隔离区”,亦即所谓“死亡区”。周围筑起两米多高的铁丝网,未经批准,任何人不得入内。据说,尽管有禁令,当地的一些农民还是设法偷越铁丝网,采摘“死亡区”内的野果,甚至拾取被污染的废钢铁。
进入隔离区后的第一感觉是,这儿并不像原先听说的那样可怕,路旁的草木依然茂盛,并未发现什么畸形的动植物。据说,两年前17匹蒙古野马找到了这块没有人烟的地带,并在这里繁衍后代。隔离区内有400多种动物,包括280种禽类和50种濒临灭绝动物。在远处,居然还有一些稀稀拉拉的民宅和耕地。经询问,虽然政府严令当地居民外迁并予妥善安置,但一些老人不习惯易地生活,又陆续回迁。目前,隔离区内大约住着200来户土著居民。
临近切尔诺贝利核电站时,又经过了一道岗哨的严格检查。与此前有所不同的是,这儿多了点人气,可以见到路上的行人和车辆。按照指定路线,我们先去参观当年切尔诺贝利核电站工作人员居住生活的普里皮亚季城。
这个小城离核电站仅有5公里。基辅的一位作家在书中这样写道:在20世纪70年代中期,普里皮亚季城生活、娱乐设施齐全,成为世界上“最年轻的城市”。然而,它也是世界上“最短命的城市”。如今,普里皮亚季成了一座再也不能复生的“死城”。
2000年2月,外交使节参观切尔诺贝利核电站。
在进入小城之前,陪同人员就交代,要把所有玻璃窗关严,任何人不得开门下车。车内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了。当汽车缓缓地开进一片杳无人烟的街区时,我们都被满目疮痍的悲惨景象惊呆了:街道两旁的商店、旅馆空空荡荡,职工宿舍楼破烂不堪,幼儿园、文化宫一片狼藉,废品、垃圾堆积如山,被遗弃的公共汽车还敞着车门停在路边……废墟四周死一般的寂静。突然,一阵寒风刮起,从阴森森的断壁残垣内传出“嘎吱嘎吱”的碰撞声,令人毛骨悚然。
一改过去使团旅行时的欢声笑语,大家谁也没吱声儿,都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车窗外闪过的一个个只有在电影里看到过的恐怖镜头。待汽车驶离这片生命禁区,陪同人员才继续进行介绍,这里很少有人前来参观。城里的核辐射量比以前要少多了,据专家测试,从几百微伦琴到几十伦琴不等。这种辐射量通常不会对人体健康造成伤害。当然,停留时间不能长,也不能碰摸这里的任何东西。
苏联列宁核电站
没过多久,我们来到了由一座办公楼和四个核电机组联为一体的乳白色建筑群前。这就是举世闻名的切尔诺贝利核电站。主楼前屹立着一座列宁雕像,楼门上方依然保留着苏联国徽,一块铜制门匾上刻有“苏联原子能部切尔诺贝利列宁核电站”的字样。这里的一切仿佛又回到了14年前的情景。
1986年4月26日1时23分44秒,就是眼前这电站综合体另一端的4号机组核反应堆发生爆炸。国际上最先报告核泄漏事故的是瑞典核电站的监控人员。苏联官方于28日21时才公开发布了有关消息,事故三天后附近的居民才被匆忙撤离,5月1日还照常在基辅市举行盛大的节日游行。反应堆内的8吨多放射性物质外泄,给核电站附近的员工和居民,给国家经济和生态环境带来了无法估量的巨大的灾难,酿成人类和平利用核能历史上最惨痛的悲剧。
据统计,欧洲地区遭受切尔诺贝利核事故污染的区域达20万平方公里。乌克兰、白俄罗斯和俄罗斯遭污染土地约14.5万平方公里,受灾人数为600多万,核辐射直接导致数万人罹患癌症死亡,受灾最重的要数白俄罗斯。由于当时刮北风,并下了一场暴雨(据说是人工降雨),大量含有核放射物质的尘埃飘落在位于切尔诺贝利北部的白俄罗斯境内。
核电站的总经理和工作人员在门口迎接我们。基辅市市长特地赶来会见使节参观团。市长对我们来切尔诺贝利表示欢迎后指出,最近某些媒体散布谣言,称电站3号机组又出现了核泄漏。因此,使节们是冒着“风险”来参观的。同时谈到,他希望西方国家尽快兑现提供财政援助的承诺,以便乌克兰政府能如期安全关闭切尔诺贝利核电站。
总经理向我们详细介绍了有关核电站的情况。切尔诺贝利核电站现有职工5000多人,居住在距切尔诺贝利50公里的新城——斯拉乌季奇市。电站始建于1970年,共有4座装机容量为1000兆瓦的石墨型核反应堆(现国际上普遍采用压水堆核电技术),是苏联时期世界上最大的核电站。1号、2号、3号、4号机组分别于1977年、1978年、1983年、1984年并网发电。没想到,最新的4号机组1986年会出事故,爆炸引发的大火浓烟整整持续了10天。
当时十万火急,飞机从高空向燃烧中的核反应堆抛投水泥和钢筋,以便构筑一个厚厚的保护层,形成封盖反应堆的“石棺”。这个情急之中造就的“杰作”,安全性能存在问题。迄今,专家们对“石棺”内残留的核燃料状况知之甚少,估计可能还有100吨左右。在雨水的长期渗透侵蚀下,“石棺”已出现裂缝,其顶板有坍塌的危险。而且,核燃料也会产生某种自然反应。因此,彻底改造“石棺”成了最紧迫的难题。
1997年,西方七国集团首脑会议要求乌克兰政府完全关闭切尔诺贝利核电站,并承诺筹集10亿美元的资金,帮助建造一个重达1.8万吨的巨大钢棚,用以屏蔽整个“石棺”,保护核电站周围免受放射性物质的危害。但改造“石棺”所需的大量资金远未到位,核电站能否如期关闭也成了问题。
听了电站负责人的介绍,使节们的心情变得沉重起来。大家未提任何问题,都默默地跟在主人后面,参观了展厅中的核电站模型和3号机组控制室。自4号机组发生事故后,与3号机组相邻并联接在一起的通道已被封堵。我们顺着一条长廊返回主楼的门口,坐上汽车前往参观4号机组。不一会儿,一座造型奇特的巨大灰色建筑体呈现在我们眼前。四周有围墙和铁丝网,戒备森严,一看便能猜出,这就是人们常说的“石棺”。
“石棺”高75米,宽110米,长160米,里面掩埋的就是4号机组核反应堆。为扑灭反应堆爆炸而引起的熊熊烈火,政府动用了军队和直升飞机。抢险人员当时毫不知情,身上没有任何防护设备。经过200多个昼夜奋战,投入5000多吨钢材,浇注了36万吨混凝土,才构筑起这座令世人惊愕的“石棺”。
紧挨着围墙处有一个专门为进出禁区而建的二层小楼,楼上设有观察“石棺”的瞭望台。据介绍,来这里参观的代表团一般都是到瞭望台上看一眼“石棺”或拍一张照片即匆匆离去。因为“石棺”周围有核辐射,通常不安排到实地参观。
当然,考虑到逗留时间很短,并采取严格的防范措施,一般不会危及人体健康。在陪同人员的指导下,我们在更衣室换上洁白的衬衣、衬裤、线袜和工作服,穿上黑色棉外套和高筒套鞋,并戴上防毒口罩、白帽、手套和头盔。最后,还发给我们每人一支放射性剂量测试笔。电站工作人员一再提醒说,进入4号机组控制室时,要一个紧跟着一个,不许停留,不许接触任何物体。
一踏进潮湿昏暗的控制室,我仿佛一下子就屏住了呼吸。与刚才参观3号机组时看到的宽敞明亮的控制室大厅和令人眼花缭乱的精密仪表的景象有着天壤之别:控制台上密密麻麻的仪表都已拆得个七零八落,残存的设备也尽是锈迹斑斑,油漆剥落的墙壁上还隐约可见抢险人员签名留念的字迹……可能是担心掉了队,谁也没顾得上细看,只觉得一股股阴冷的潮气迎面袭来,只听见一阵阵急促的脚步声在耳边响起。我们在里面总共也没呆上几分钟,但似觉过了好长时间。
参观结束时,电站人员认真查看了我们身上携带的测试笔,并告知一切正常,所受的辐射量只相当于在医院进行一次X光透视检查。大家脸上的紧张神情也都随之烟消云散了,但围绕那场核灾难的重重迷雾阴霾却还一直笼罩在人们的心头。
在“石棺”前合影留念后,我特意向核电站的管理人员提了两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是,1986年的那场核事故的真实原因到底是什么?对方称,当时苏联官方宣布,这是由于电站工作人员违规操作而引起的。事发后,苏共中央下令将有关的档案、文件、照片等全部资料调往莫斯科秘密封存,至今仍未解密。
第二个问题是,这种放射性污染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彻底消除?一位回答说,至少100年。另一位则表示,从自然规律看,核辐射会逐年衰减,但实际上这儿(他指了一下“石棺”)恐怕永远都是一个未知数。
出处 |《别样风雨情缘》 (2019年出版)等外交回忆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