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敦煌藏经洞出土的唐人写经残卷上,那些工整的楷书与飞动的草书奇妙共存,恰似孙过庭"古不乖时,今不同弊"主张的视觉化呈现。这句看似简短的八字箴言,实则蕴含着中国书法艺术传承发展的核心密码。当王羲之在会稽山阴写下"固知一死生为虚诞"时,他既承袭了汉魏风骨,又以个人化的笔墨重构了书法语言的表达维度;当米芾在《蜀素帖》中纵情挥洒时,他既延续了晋唐法度,又开创出"八面出锋"的新境。这种传统与创新的永恒张力,正是孙过庭书学思想给予后世最珍贵的启示。
一、时空坐标中的辩证平衡
"古不乖时"的深层内涵远超出简单的复古主张。赵孟頫力倡"用笔千古不易",却在《胆巴碑》中将晋人韵致与唐人法度熔铸为元代特有的典雅书风。这种对传统的创造性转化,证明真正的"师古"不是机械复制古法,而是通过历史基因的重组实现艺术生命的延续。正如黄庭坚在《山谷题跋》中所言:"学书须要胸中有道义,又广之以圣哲之学,书乃可贵。"这种对传统的活化运用,使古典精神在当代语境中获得新生。
"今不同弊"的批判维度在明代书坛得到充分验证。当台阁体演变为千人一面的馆阁书风时,徐渭以狂草打破僵化程式,其《草书诗卷》中跌宕起伏的线条,既是对形式主义的反叛,也是对书法本真精神的回归。这种突破时弊的勇气,与孙过庭批评"鼓努为力,标置成体"的伪创新形成跨时空呼应,揭示出艺术创新的本质在于破除陈规而非标新立异。
古与今的对话机制在清代碑学运动中展现得淋漓尽致。包世臣提出"北碑南帖"论,并非简单否定帖学传统,而是通过激活碑刻中的雄强之气,为萎靡的书坛注入新的活力。康有为《广艺舟双楫》将这种辩证思维推向极致,既批判"院体"的甜俗,又警惕"野狐禅"的荒率,在传统与现代的张力场中寻找书法发展的中道。
二、历史实践中的智慧闪光
王羲之变法创新的启示在于:他将章草的波磔化为今草的映带,将隶书的横势转为纵势,这种变革始终建立在对钟繇、张芝等前贤笔法的深刻理解之上。《兰亭序》中二十个"之"字的变化,既是对古法的精熟掌握,更是对当下情感的自由抒写。这种"带着镣铐跳舞"的智慧,完美诠释了"古不乖时"的真谛。
颜真卿对抗时风的实践具有典范意义。在初唐崇王书风盛行之际,他独创"屋漏痕"笔法,在《祭侄文稿》中将悲愤情感倾注笔端,创造出超越法度的"无法之法"。这种创新并非刻意求异,而是源于对书法本质的深刻认知。朱长文《续书断》评其"合篆籀之义理,得分隶之谨严",正说明真正突破时弊的创新必然扎根传统沃土。
董其昌的"生熟之辨"理论构建起独特的传承体系。他在《画禅室随笔》中提出"字须熟后生",强调在精熟传统后的突破创新。这种理念指导下的《李白月下独酌诗卷》,既有米芾的跳宕,又含晋人的散淡,形成"淡墨探花"的独特书风,为"古不乖时"提供了方法论层面的启示。
三、当代书坛的镜鉴价值
展厅时代的形式异化暴露出"今堕时弊"的新危机。当书法创作沦为视觉奇观的比拼,当"丑书"以反传统自居却陷入新的模式化,书坛实际上重复着孙过庭批判的"任笔为体,聚墨成形"的谬误。当代某知名教授的乱书实验虽具突破意义,但若失去与传统的内在联系,则可能沦为无根之木。传统资源的现代转化存在多种可能。比如"学院派"创作,通过主题先行的方式赋予书法新的叙事功能。这些探索的价值不在于成败,而在验证"古不乖时"命题的当代适用性。
未来书法教育的核心应是培养"鉴古创今"的思维能力。中国美院书法专业设置的"古典精临"与"现代创作"双轨课程,正是这种理念的实践。通过理解《书谱》"察之者尚精,拟之者贵似"的临帖观,学生既能深入传统内核,又能发展个性语言,在古今对话中培育真正的创造力。
在东京国立博物馆"书圣之后"特展中,王铎丈二匹的狂草与井上有一的墨象作品隔空对话,这种跨越时空的艺术共振,恰好印证了孙过庭辩证思想的永恒价值。当代书法的发展既不能沉溺于复古主义的迷梦,也不能迷失在创新焦虑的雾霭中。唯有秉持"古不乖时"的智慧,坚守"今不同弊"的清醒,方能在传统与现代的激荡中,走出真正属于这个时代的书学新路。这种平衡的智慧,或许就是中国书法历经千年而永葆生机的终极密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