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女图轴(国画) 135.4×56.4厘米 明 张灵 上海博物馆藏
吴门遗珠 狂生张灵
明清文人爱情小说中,以“唐伯虎点秋香”的故事最为人所乐道,而黄周星所作的《补张灵崔莹合传》中,张灵与崔莹的爱情故事,则更为伤感,堪称男女爱情之“千古绝唱”,其凄凉不亚于梁山伯与祝英台。
其中,故事主人翁张灵为唐寅“发小”,第一知己,才学横溢,绘事绝佳。传当时唐寅曾为之作《张灵崔莹合传》,惜未见流传。小说中,张灵与崔莹一见钟情,彼此情根深种。因崔莹欲往南昌,而正巧宁王朱宸濠召唐寅去南昌,张灵便请唐寅促成此佳事。唐寅为之作《十美图》。不料,宁王见到《十美图》后,又因阴谋造反,就将以崔莹为首的十美人进献给皇帝,并言崔莹有皇后贵相。张灵知道此事后,因思念成疾,又无能为力,遗憾病逝。而崔莹并不爱慕富贵荣华,一再反抗,但最终无济于事。在宁王事败后,崔莹被遣返乡,却得知张灵过世,她借吊唁之名,在张灵坟前,一死以报情郎。唐寅为二人合葬立碑。
次年仲春,唐寅又来到墓上拜奠,夜宿茔房,梦见万树梅花,而张崔二人则先后翩翩而至,张灵吟诗:“花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此张灵与崔莹的爱情故事甚是感人,令人涕泪,其情金坚,亦令人心羡。
所谓“吴门画派”人才济济,沈周、周臣各有所长,而后继者如文徵明、祝允明、唐寅、徐祯卿等,合称“吴中四子”,承先贤余绪者则又有周天球、陈淳、周之冕、钱榖、王穉登等,各自风流,称雄画坛,引为佳话。包括“云间派”“华亭派”,与之亦是一脉相承,复经董其昌倡导,清初遂形成“四王”派系,影响迄今不绝。
然而极盛之下,自有特立独行者,因放浪形骸,殊少落笔,又时隔久远,纵风姿绝尘,也难免沧海遗珠,逐渐鲜为人闻。其中,最令人唏嘘者,即“狂生”张灵,其“放旷高才”,可比肩唐寅、文徵明;其“古狂士风”,不让“竹林七贤”;其“纵情诗酒”,“惜不令太白见之”……
奈何时运不济,张灵“空怀不凡才学志趣”,却仕途不遂青云,清贫度日,结心郁志,落魄早觞,令人思之扼腕。其画作传世寥寥,仅北京故宫博物院、上海博物馆、台北故宫博物院有极少收藏,可谓凤毛麟角,以至“身后名”并不彰显。
张灵的顶级文人“朋友圈”
据徐祯卿《新倩籍》载:“张灵,字梦晋,性聪明,善习技巧。家本贫窭,而复佻达自恣,不修方隅,不为乡党所礼。惟祝允明嘉其才,因受业门下。尝作文以励之,关涉篇籍,能潜识强诵,文思便敏,骄曼可采。”
可知张灵应为祝允明授业弟子。二人亦师亦友,祝允明《梦唐寅徐祯卿(亦有张灵)》诗云:“浊世二三子,厌弃犹为人。相逢靡幽明,隔域岂不亲。兹涂无尔我,相泯等一真。昔亦念张儒,犹能逐冥尘。”可见祝允明、张灵、唐寅、徐祯卿彼此交谊至深,诗中也极尽悲悼哀悯之情。
嘉靖八年(1529年),文徵明有《题张梦晋遗画二首》,其一诗云:“我爱张君性不羁,锦囊风月画中诗。高斋落日看遗墨,仿佛当年把画时。”其二:“辛苦明经老不成,片缣传世百金轻。当时亦有高官职,身后何人道姓名。”
此外,北京故宫博物院藏唐寅为王鏊作《王文恪公出山图》,卷后祝允明、张灵、徐祯卿等人为之题咏。其中,张灵题诗:“赞化调元属重臣,相君归国节旄新。大廷入觐新天子,四海应沾鼎外春。”
由此可见,“狂生”张灵往来甚密之“吴门文人”,皆彼时巨擘人物,如文徵明、祝允明、唐寅、徐祯卿、王鏊等,且彼时其已诗书画俱佳,为诸人所推崇,其作更是如文徵明所言,“片缣传世百金轻”。
作为唐寅知己的张灵
张灵之“狂发”,吴中名士无出其右。尹守衡《明史窃》曾言,张灵每次醉后,常说:“日休小竖子耳,尚能称醉士,我独不能耶?”可见张灵以“醉士”自称,以遣胸中苦闷。《姑苏名贤小纪》记载,张灵曾与唐寅相游虎丘,张灵扮作乞丐乞食,表示将以诗答赠。一商人大笑:“乞丐也能是诗人?”张灵先书“一”字,商人反问“一”字也可为诗?张灵又书“上”字,商人不解,遂大笑。张灵又复书“上”字,说此“一上上”首句也。商人大怒,令其离去。张灵不为所动,笑曰:“好句在后头”,遂成“一上上到高山上”,商人仍以此为俗句俚语。不料,张灵痛饮后,下两句绝奇警,满座皆惊,惜今已不存。而后,张灵又须臾间作诗百首乃去。商人令仆人查校,皆未有见,大惊之余,以为神仙也。此事广为流传,然而“张冠李戴”,今人皆误以为此是“唐六如之韵事也”。
张灵性情狂放,其画作却十分清雅,笔调秀逸,富有文气。史载“灵画视寅差伯仲,早逝,不多传世”,知其绘事与唐寅在伯仲之间。徐沁《明画录》人物部张灵条,称其:“所画人物,冠服简古,形色清真,而笔生墨劲,崭然流俗。竹石花鸟并佳。”《吴郡丹青志》载:“灵画人物,冠服元古,形色清真,无卑庸之气。山水间作,虽不由闲习,而笔生墨劲,斩然绝尘,多可尚者。”
张灵与唐寅为乡邻,年岁相仿,自幼意气相投,过从甚密,交谊匪浅。《明史·唐寅传》载:“唐寅性颖利,与里狂生张灵纵酒,不事诸生业。”《江南通志》载:“张灵,字梦晋,善图画,文思便敏,佻达自恣……与寅交最善。”黄鲁曾《吴中故实》中曾言:“(唐寅)然性则旷远不羁,补府学生,与张梦晋为友,曾赤立泮水中,以手击水相斗,谓之水战,不可以苏狂赵邪比也。”可知二人皆性情烂漫,彼此赤身“打水战”,而全然不理会礼教之束缚,二人关系可称“发小”。
张灵与唐寅、祝允明曾“雨雪中扮作乞丐,鼓节唱莲花落,得钱沽酒野寺中痛饮,又大发感慨‘此乐恨不令太白知之’”。张灵“豪狂”、唐寅“风流”、祝允明“无邪”,三人举业皆不顺意,又饱富才学,性情亦相近,可谓知己。
或因张灵与唐寅彼此莫逆之谊,时有纵情歌酒,诗文题跋唱和等,二人绘画之面貌,也有相互影响的痕迹。《唐伯虎全集》卷二中,载《题张梦晋图》,诗云:“绿崖入翠微,岚气湿罗衣。涧水浮花出,松云伴鹤飞。行歌樵互答,醉卧客忘归。安得依书屋,开窗碧四围。”
北京故宫博物院所藏《招仙图》,为张灵代表作,是明代白描人物画的精品。明代张丑《清河书画舫》在著录此图时,载:“张梦晋《朝仙图》卷后有唐子畏题咏。”原文未录,不过因现存《招仙卷》卷尾被割去,如今唐寅题跋已不得见。
上海博物馆藏唐寅《秋风执扇图》,也是白描画法,线条如飞、墨色如韵,所刻画之仕女风鬟雾鬓、绰约如仙、面露哀怨、眺望远方,与张灵《招仙图》中清丽女子低眉笼袖、悄然伫立、似有惆怅慨叹,可谓有异曲同工之妙。而线条勾勒,用笔之明快、浓淡深浅之相宜、造型之谨严、面部之“小眼小眉”、大面积留白,乃至于兼工带写之技法等,皆有相似之处。不过,衣纹的处理上,唐寅更为峭劲。此则与张灵《织女图》(上海博物馆藏)衣纹刻画技法十分吻合。
张灵《秋林高士图》(北京故宫博物院藏)与唐寅《观梅图》(北京故宫博物院藏),无论构图抑或笔法均有诸多相似之处。二作中,构图皆有南宋院体画“险中求胜”的风格,立于溪桥头的高士,描绘方式如出一辙,木桥的刻画则几乎一致,唯山水部分,张灵更为清润。由此可见,唐寅与张灵,兼善各种技法,也相互影响甚多。
《山静居画论》中曾有言:“张梦晋风流蕴藉,子畏流辈,笔法研雅,亦娣姒间耳。”此亦可证,张灵与唐寅,二人才情有“并重争辉”之实,也可知二者彼此之间关于绘事之交流、揣研,可谓极深,且各有千秋。
因传世画作鲜少,张灵的画风、师承等几乎无处考证。然而以其生平及现存馆藏画作,笔者以为,张灵与唐寅为邻居,而唐寅曾师法周臣,故张灵早期画作应呈“宋院体画”特点,此后在与吴门巨擘文徵明等人的不断交游中,又汲取文人画意趣,乃得南北派兼收并济,在彼时当有不亚唐寅之声名。惜其早逝,王穉登《吴郡丹青志·妙品志》亦憾叹张灵“琼枝早折”,姜绍书《无声诗史》更言“张虽琼枝早折,然一鳞一角要足为珍”。
唐寅有“唐伯虎点秋香”逸事,而张灵与崔莹的爱情故事更令人一唱三叹,二人彼此深爱,却劳燕分飞,一个相思成疾,病故,一个命运多舛,殉情,可谓演绎了一段千古爱恋。
以绘事而言,史载张灵与唐寅难分伯仲,若非张灵早逝,彼此成就之高低,尚难分晓;以性情而言,亦惺惺相惜,乃由发小而成知己;以爱情传记而言,也是才子佳人,世间更有痴儿女,唯是有“喜剧悲剧”之别。而以传世画作而言,张灵则可谓是凤毛麟角,几难寻觅。随着学界对张灵的进一步挖掘,其声名也应将不再被冷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