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齐白石的一生中他遇到了许多在社会上有地位的人,在互相依傍援引的中国社会中,他完全具备可以在政治上向上攀爬的机会,但他都没有这样做。就此而言,俗语说的“近朱者赤”似乎在他身上没有起到什么作用。不仅如此,即使在艺术上,他也没有主动的去拜“山门”依傍哪个门派,希图以此手段得到在艺术群体中的地位。
在齐白石一生中地位最高的“官”却是在他九十多岁时的。这个无权无职的荣誉官还不是他自己争取来的。实际上他是因为具备含金量而被用的。这与那些主动攀附有着天壤之别。
齐白石的青年时期,在他所接触的人中基本都是读书人。而他只是个以木匠为生的手艺人,那些人的社会地位实际都比他高。比如齐白石三十左右岁时在家乡的那个七人龙山诗社,除齐白石外都是读书人。他们的家境都比齐白石强得多。齐白石与他们的交往很自然,就是因为作诗和刻印上和他们有共同的爱好而已。因为齐白石画画,以此谋生,而且人很本分,谦和努力,所以尽管家境贫寒,故很被这些朋友看重;齐白石只是因为喜欢吟诗制印,并没有将此作为接近斯文以改变门庭的手段。
齐白石真正接近到的有地位人是在1897年齐白石开始到湘潭城里给人画画时,在这里他认识了道台班的大少爷郭葆生和名士夏午诒。1902年夏午诒由翰林改官陕西,从西安来信,叫请齐白石去教他的如夫人姚无双学画,齐白石到西安见着午诒。夏午诒又介绍齐白石去见陕西臬台当时的名士,南北闻名的大诗人樊樊山。樊樊山送了他五十两食子。作为刻印的润资,又替他订了一张刻印的润例。在西安的许多湖南同乡,看见臬台如此看重齐白石,认为是个进身的机会。但齐白石却以为“一个人要是利欲熏心,见缝就钻,就算钻出了名堂,这个人的人品,也可想而知了。”为此并没有去求樊樊山。不但没去求,而且还有意躲避樊樊山。
1903年夏午诒要进京谋求差事,调省江西,邀齐白石同行。樊樊山告诉齐白石自己五月中进京,慈禧太后喜欢绘画,他可以在太后面前推荐齐白石,也许能够弄个六七品的官衔。但却被齐白石婉言谢绝了。齐白石所认识的夏午诒是何许人呢?以他的能力能否帮齐白石呢?这里我们粗线条的介绍一下夏午诒。
夏午诒是王湘綺門下弟子。其父夏竹軒曾任江西巡撫,父子倆都是湘綺老人門徒。夏午詒还是光緒二十四年(1898年)一甲第二名進士(榜眼)。他文學书法具佳,下筆成文洋洋洒洒一气呵成。尤其精于詩詞。他不但能书写一手好字,且挥洒神速而工整有致。后来他随父来到了南昌撫署在此期间曾延請王湘绮和齐白石到百花洲饮宴,齐白石還被留在撫署中教他夫人画画。武昌起義前數月,四川发生保路事件,朝廷派端方去督辦川漢、粵漢鐵路事宜。端方和夏午诒的关系不错,为此夏午诒成了端方的幕宾得以随行。端方在路过彰德時,特地到洹上村訪問了赋闲的袁世凱,夏午诒也随去,由此他的才能被袁世凯所发现。民国期间袁世凯任总统时,他謁見了袁世凯,袁世凯遂邀他成为了幕宾。在袁世凯左右为其拟重要文件。
我们可以看到夏午诒固然在官场上并不是主流人物,但如果帮助一下齐白石的话,他的能力还是绰绰有余的。但我们从齐白石的有关材料中都没发现齐白石特意去求夏午诒帮助。反倒是在夏午诒想替他谋个官时被他拒绝了。
我们再说樊樊山。樊樊山在官场上的状况是:光绪三年考中(公元1877年)进士,历任陕西宜川、渭南等县知事,后来作到了陕西布政使、江宁布政使、护理两江总督。到了民国时期,他成为了北京国民政府参政院参政。在文学上,他擅诗,是清末民初著名晚唐诗派诗人,在当时享有盛名。同时他还是书法家,文学家、藏书家。可以说他在社会上是具有很高社会地位和极大影响力的人。樊樊山对齐白石很器重,一方面因为他是真正懂艺术,一方面因为他认为齐白石人品好吧,值得他来援引。上面我们提到樊樊山曾经拟荐齐白石作慈禧的御用画家;另外他还是对齐白石诗最早肯定认同的人。须知,以他当时的社会地位、文坛地位能对初识的齐白石如此,足见他的慧眼和胸襟。可以说他是最早发现齐白石的诗、画才能和推荐齐白石的人。这里我们解释一下“慧眼”。在齐白石走向社会初期,尤其是他初来到北京时,他的画是不被看好的。不看好他的画的人并非是买画的人,买画的人不见得懂画,为此买画者买谁的大都会听一些内行的评价。内行基本指的是画家。也就是说齐白石的画在当时是被许多画家否定的。而樊樊山打算推荐被时流画家否定的齐白石作御用画家,他自然是肯定了具有独特个性的齐白石的作品了。这不是具有慧眼又是什么呢?再说齐白石的诗。齐白石曾拜王湘裿为师,但王湘绮却没有看出齐白石诗的妙处而加以了否定。樊樊山是诗坛的魁首,在当时诗坛可以说具有一言九鼎的分量!他决不会凭空抬高齐白石的诗遗人笑柄的。齐白石说:“樊樊山是看得起我的诗的,我把诗稿请他评阅,他做了一篇序文给我,并劝我把诗稿付印。”樊樊山在给齐白石的诗集作序中高度评价了齐白石的诗,他说:“瀕生(齐白石)书画皆力追冬心(金冬心,清名画家,字寿门。诗、画造诣极高。)今读其诗,……真寿门嫡派也。……看似平常,皆从劌心鉥肝而出,意中有意,味外有味”。在近代古体诗中,齐白石的诗在艺术造诣上是很高的,但没有大师级人物的品评就很难被社会所公认。樊樊山的评价就起到了这样的意义。另外,他还是第一个对齐白石制印肯定的人。是他第一个给齐白石作品定价位,在并没有齐白石请托的情况下主动给写了“替我(齐白石)订了一张刻印的润例,亲笔写好了交给我(齐白石)。”须知此时齐白石只是个贫民书画家,而樊樊山此时是陕西官员布政使。二人身份悬殊。
以上我们讲述了樊樊山对齐白石诗画印被社会认可所起的作用。按道理说,齐白石对于这样赏识自己的人应该再接再厉的攀附,齐白石在回忆中说:当时“在西安的许多湖南同乡,看见臬台这样的看得起我,就认为是大好的进身之阶。张仲飓也对我说,机会不可错过,劝我直接去走臬台门路,不难弄到一个很好的差事。” 但齐白石并没有,他一生中和樊樊山就是保持着一种朋友的关系。后来樊樊山病逝了。齐白石说“我又少了一位谈诗的知己,悲愤之怀,也是难以形容。”由此看来齐白石就是把樊樊山视为谈诗的知己,并未将他当作攀附高枝的阶梯。这就是齐白石的性格和品格。
齐白石早年在家乡与朋友搞诗社时认识了一个叫张仲扬的人,张仲扬是湖南名人王湘绮的弟子。王湘绮名气很大,很多人都想拜在他门下,那是很露脸的事。齐白石那时三十七岁“心里头,对湘绮师是感佩得五体投地的。”于是在张仲扬的动员下、带领下,拜见了王湘绮先生。当时齐白石拿了自己的诗文,字,画,印章,请他评阅。结果受到王湘绮的夸赞,把他比作湘潭有名的一个和尚八指头陀。这让齐白石很有些受宠若惊。认为“湘公把他来比我,真是抬举我了。”后来就正式拜在了王湘绮门下。齐白石在拜了王湘绮后并没有到处炫耀,反而“觉得自己学问太浅,老怕人家说我拜入王门,是想抬高身分,所以在人面前,不敢把湘绮师挂在嘴边。”
在齐白石接触的人中尚有个值得一提的人物,那就是张道藩。1946年,张道藩曾拜齐白石为师。当时国民党觉得社会风气在走下坡路,于是决定由文运会搞一些尊师重道的活动。1946年5月,身为张道藩来到北京视察文运工作,来到了齐白石老人的家。買了白石老人四幅畫。并表示想拜齊白石為師,但被齊白石婉言拒絕了。张道藩为什么要拜齐白石为师呢?这里有两个原因。一是当时徐悲鸿已经再次成为了北平艺专的校长,并再次请齐白石为教授。齐白石虽然得到了徐悲鸿的认同,可依然不被花坛的一些守旧派认可。为此张道藩打算拜齐白石为师,一是可以完成推动尊师活动的一个章节,二是可以借政坛的势力提高齐白石在画界的威望。自然他本人对齐白石的画风是推崇的。否则他怎么会自己亲自投到齐白石门下呢。为此他先提出在南京给齐白石办画展,齐白石自然同意了。于是他给蒋介石上书说:“为发扬尊师重道精神,开展本党文化工作,俾能对文化界艺术界发生重大影响起见,(我)特拜高风亮节誉满中外八十六岁高龄之画家齐白石为师,……以纠正今日一般青年以为自己向教师买知识,而不知尊师重道之错误观念。”到了十月,张道藩派人来请齐白石南下到南京,由中华全国美术会举行了齐白石的作品展览。1946年10月底,白石老人南飞,蒋介石亲自接见,于右任设宴招待。张道藩是中华全国国美术会理事长,自然由他承担了接待责任。当时的南京宪兵司令张镇是齐白石的湘潭同乡,齐白石就提议一同来的人就都住在了张镇家。为了能让齐白石吐口答应收自己为徒,张道藩特安排金陵名中醫為齐白石看病,還請齊白石同鄉故交和國民黨湘籍元老、程潛的秘書長向齊白石說情,請收下張道藩為弟子。齊白石只得答应了。另外一说法是:一天张镇问齐白石:”白老,张道藩既然要执弟子礼,这是一件有意义的事,你就答应他吧?“齐白石说:“这件事我想过了,我是一个画画的,和搞政治的人拉上关系,不太好。而且我有一个条件,张道藩一定不能接受,那就是要做我的弟子,就得磕头。“张镇道:”只要您答应了他,拜师礼如何安排,那就好办了。“张镇把老人的意思转告了张道藩,张道藩觉得民国了再磕头恐引来非议,于是与秘书蒋碧薇合计了一下。于是蒋碧薇前来拜望齐白石,转达了张道藩的意思,希望改行鞠躬礼。齐白石觉得有理,便同意了。
这天上午10点,张道藩由蒋碧薇和堂弟张道儒陪同,到张镇家拜望老人。张道藩看到齐白石,刚想下跪,齐白石边搀扶边说:“不须如此。”张道藩请老人座在上首,呈上礼物,并道出了自己久仰的心情。傍晚时吴稚晖、于右任、张继、陈果夫、陈立夫等一百多党政要人皆来祝贺。晚7时,齐白石由张镇陪同到场,张道藩忙上前请老人进入礼堂正中入座,请吴稚晖、溥儒、陈果夫、张继、于右任陪坐两旁。张道藩给白石老师恭恭敬敬地行了三鞠躬礼,齐白石起身点头致意。张道藩遂请白石老师座下,即兴发表了拜师感言。拜师礼后,众人簇拥着齐白石到餐厅就餐。席间由吴稚晖代表来宾们勉励了张道藩一番。拜师后,张道藩画了一幅凤尾竹,齐白石题款道:“道藩仁弟自及门以来,作画此为第一幅,气势高大不似初学,纯是中国画派,此花名凤尾竹,能舍胭脂,为予之嫡派也,予喜之因题记归之,丙戌八十六岁白石。”在张道藩另一幅上题道:“道藩弟画花卉能舍胭脂,诚齐门嫡派也,……惟恐官气误人雅趣耳。”从此可看出齐白石对张道藩的赏识了。这场拜师礼后齐白石从南京来到了“上海,也举行了一次展览。我带去的二百多张画,全部卖出。”道藩拜师后由陈果夫等陪同向蒋介石作了汇报。之后亲赴上海为返北平的齐白石了送行。
以上我们比较详细的介绍了张道藩拜师齐白石的经过,我们的目的是说明以下几点:一是张道藩的地位很高,一是张道藩对齐白石很恭敬,三是蒋介石对齐白石也很恭敬。我们由此可以看到,齐白石虽然是个布衣艺术家,但因为才能出众而受到人们的尊重——即使是国家要人也如此。这里我们必须介绍一下张道藩究竟是什么人物了。
张道藩在1921年考入伦敦大学院美术部,是该院第一位中国留学生。第二年冬加入了中国国民党。紧接着成为了国民党在伦敦支部的负责人。之后他又先后进入英国维多利亚公园学校、克乃佛穆学院、伦敦大学思乃德学院、巴黎最高美术学院学习。在此期间,张道藩结识了陈立夫。张道藩回国不久即受到重用并不断高升。最高曾做过民国中央组织部副部长、中央宣传部长、中央社会部副部长等等要职。张道藩不但是民国时期的一个著名政治人物,而且也是民国时期著名文艺理论家,著有《近代欧洲绘画》、《我们所需要的文艺政策》、《三民主义文艺论》等。从此我们可知张道藩不仅是政治上的风云人物,也是位美术理论家和画家。受到蒋介石重用身居民国政府要职的张道藩拜齐白石为师无论出于什么目的,总之对齐白石和齐白石的艺术是尊崇的。即使他的打着“纠正今日一般青年以为自己向教师买知识,而不知尊师重道之错误观念。”的旗号拜齐白石为师,但他尊崇齐白石确是他的本意。收这样的人为“弟子”,是许多人不敢想象的,但齐白石在收他为徒前后却从没有巴结他的意思,反倒说:“我是一个画画的,和搞政治的人拉上关系,不太好”这样的话,并且还想用“磕头”来回绝。
至于蒋介石我们不必介绍了。据说在齐白石来到南京时正值要召开宪国大,蒋介石曾经特邀齐白石为代表,但被齐白石婉言拒绝了。我们不应该没有根据的胡捧,说齐白石高风亮节,我们只想根据齐白石过去的历史推断一下。那就是齐白石凭着几十年的生活阅历,知道早年母亲嘱咐自己的话是正确的,只有靠自己的一双手劳动挣来的钱吃饭才安稳。故此他知道“一个画画的,和搞政治的人拉上关系,不太好。”那种依人热的行径不是他,一个朴实的艺术家所当为的。是的,要是换了今天的一些利令智昏的书画家受到国家领导的垂青,又岂止会现出吮痈舔痔的丑态呢!可见齐白石就是一心一意指望以卖画安安稳稳的生活,没有攀附权贵的想法。
北京艺术研究所 刘玉来 2015.03.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