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没看到本土的好照片了。前几天在报上看到年轻的摄影记者孙俊彬的《夜》系列,算是眼前一亮。
那是他在广州员村南街拍摄的。那是城中村,那景象我也很熟悉。那里的活着,是简单而直接的。打工,吃饭,睡觉,表达感情,如此而已。由于租的房子总是很小,所以大排档、小街巷还有桌球桌边、老祠堂前,都成为真正的“公共空间”,甚至是私人空间的延伸。加上多是外来的年轻人,不是熟人社会,年轻人又率真,因此,街头总是生机勃勃,不时坦率上演着或大或小的戏剧。
午夜前后,是生活小戏的高峰,非得要此时,要排档上几瓶老珠江下去,才演得出来。此时出门的人,大多是有点心思的人,有点想法的人。孙俊彬也在这个时候,一手拎相机,一手拎着烟,到街上成为他们的一员。这一点很重要,他不过是另一个游荡者。他此时不是个旁观者,他只不过通过看戏,多少看到自己的生活。所以,他说,当他看到两个男子,哀伤地牵手走过,然后一个倒在石基上仰望,一个执着铁杆发呆,然后,摄影师小孙哭了。
我们每个人都有不容易的地方。拍照片就应该拍这样的照片,拍出一种不容易,那是了不得的。
我说这些,是有自己的感受的。我可能是住城中村的老三届了。1993年就住过林和村。前些年又在棠下住过。城中村,是不简单的,是少有的可以折射各种中国当代问题的地方,并且有着沸腾的生活,所以我一直想拍摄。但是,并没有想到好的方法,还有决心。现在小孙拍得很好,让我很惭愧,也让我很高兴:这一个无人拍摄的热点,终于给填了空白了。从此我们又会有一个好的影像文本,也有着社会学上的意义。
当然,不是说没人拍过城中村。我就看到过一些,广州的深圳的。我说的,是能产生力量的独特的作品,可以看得长久的精品,简单说,就是那种叫艺术的东西了。小孙这一组,可以当得起。我一看,就想起了著名的辛迪雪曼。1970年代,她以一组自演的《无题电影剧照》系列震惊艺坛,导演式剧照几于成为一种流派。小孙的作品,就很像他们的剧照,不过,他不是导演式的,他是用长焦抓拍的,色调、构图、光线、情节,都剧照化了,这很不容易。前者的剧照,是观念摄影,难在观念本身;现在,他是纪实摄影,难在现场把握。纪实摄影拍成剧照,在摄影手法上是有创新的。他也聪明地选择了夜,这是个很好的戏剧背景,此前也有拍得好的,比如吴旗的《白天不懂夜的黑》,是摆布与抓拍结合的作品,而杭州年轻人朱丹阳的《年轻的夜》是抓拍夜晚中的年轻人。这两组也都有一定的剧照特点。但吴旗更在意戏剧的情节性,是鬼魅的抒情而不是纪实,多少应当另当别论。后者在意瞬间的肖像,着意直指事件,是关于青年亚文化生态的直接摄影。小孙则展现生活的正面,以慢制快:让画面开阔些,注意到人与环境的关系,利用现场光形成舞台式光效,注意造型与情感,尽力意在“象外”。于是,一个个瞬间动作,被拉长成永远的姿态,如同电影的象征性画面,是比较到位的剧照了。
那么,剧照就好?是的,电影剧照,当然是电影最动人的画面,首先它精致完美耐看,内容上,是情节情绪情感的高潮之处。也可以说,剧照是将日常生活与情感类型化了,是生活的象征。所以,小孙的作品,可以看很久,可以想象主人公的前传与后事,表现不只是当下甚至不只是这几个人。这是我们全体城市闯荡者的剧照。所以,作者也会流泪。
我还有另外一个想不通的问题。就是,为什么摄影界,在城中村或老街古镇这样的地方有大量作品,而对高尚小区高级楼盘的生活毫无兴趣?正如,广州著名老记者叶健强,以街头拍摄出名,而现在,他面对越来越多的新区,却觉得那街头已索然无味!这一点我自己也是。我想,一方面,是因为当代楼盘与街道已没有公共空间,并且这种空降的楼盘与“开发”出来的新城是不自然的,是没有历史积淀的,是没有味道或者怪异的。另一方面,中产阶级被迫发展出无趣的、高度遮蔽的生活,他们的痛苦可能大得多但却无以表达不能表达,你要接近那是很难的,就是接近了你自己也会跟着觉得无趣。两相结合,无趣的平方了。
所以,我们要在自然的地方自然地活着。要不,还不如城中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