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秋,陈振濂先生在第二次书法专场拍卖之际,提出一个“我书即文献”的新理念,令人耳目一新,是与他几年以来不断倡导“阅读书法”出于同一思想起点的有深度的新目标。依我的理解,“阅读书法”是站在观众立场上立言;而“我书即文献”,则是站在艺术家创作立场上的新要求。
时下里大家都在感叹古代的文人士大夫书法已难能重现于当代。一般多归咎于书法家的少读书不读书。写字本来是一个人人必须掌握的文化行为,现在却变成一个供少数人专嗜的艺术行为,与读书、与文化的距离越来越远。更有人说,古代的大书法家都是大学问家。而今天大学问家可能写字很差很一般,但网络时代键盘时代,写不好字并不影响他的做学问。既如此,书法对于学问就不是必须的条件。于是书法对于学问也渐行渐远。古代人“学而优则仕”,读书做学问考科举搏功名都要靠写字,文人士大夫书法在古代是顺理成章的必然结果,在现在却是梦寐以求且求之不得的越来越遥远的目标。因此,今天不会再有什么真正意义上的“文人书法”。读书,做笔记,写文章,记录生活起居、柴米油盐、衣食住行,都不用书法而是钢笔字和键盘网络,早已是抽掉了“文人书法”的根基。再提“文人书法”,就是“为赋新诗强说愁”了。
我看“文人书法”有二解。
第一,“形制”
是风格、形式类型意义上的书法笔墨饶有书卷气。如魏晋二王之于上古的秦砖汉瓦;如宋代苏黄米蔡之于唐代的丰碑大额。这一条线,一直挂到赵松雪董玄宰。直到民国时的沈尹默白蕉马公愚邓散木潘伯鹰的海派书法。这种风格与形式的指向,当代许多书法家都在追求。陈振濂先生腹有诗书气自华,本身就是文人,学富五车,笔墨精良,当然是其中的佼佼者。但既然是作为一种风格类型而存在,“文人书法”应该与其他的官僚书法、工匠书法、皇帝书法各种类型一样,也是为了展示而写给别人看的。
第二,“内质”
是文化意义上的书法作为一种个人日常读书生活起居的不二需求。晨昏朝夕的日常生活中一有感受,必以书法(当然还有文言文)记录之。平时记录挥毫,并不特别意识到自己是在从事书法艺术创作,而只是一种基本的文化需求常态,无须做秀,不必装扮,更没有矫柔造作老想时时刻刻提醒别人我是在写伟大的书法艺术。亦即是说,真正的“文人书法”,不是写给别人看并求欣赏求重视、而是基于自身的文化需要、是写给自己看的。
前者是今天这个时代对“文人书法”的一般理解,后者则表现出陈振濂先生对“文人书法”的独特把握。
5年前“阅读书法”的提出,是陈振濂先生对“文人书法”的一次成功诠释。五年之后“我书即文献”的提出,则是对“文人书法”在本质上的深化与再出发。据我的粗浅理解,“阅读书法”的指向,是希望能向观众提出可供欣赏更可供阅读的书法文本。它立足于书法家作为提供者的选择——只要可以阅读,观众对于书法家根据自己口味与需求而提供给观众的文辞内容,是无法选择只能被动接受的:退一步想,假设一个书法家因学养不够生性或狭隘或猥琐或工于心计城府深刻,但他希望把这方面的缺陷伪装起来,那么他提供的“阅读书法”,仍然可能是忠孝节义仁义礼智信、慷慨激烈义薄云天的。当然,与今天99%书法是抄录古诗文而无法阅读相比,它已经是一个大进步了。但“我书即文献”却不一样。基于社会变迁、生活起居、文化思考的日常流露式书写挥毫,因其真实性先天地即具备历史文献价值,却很少有可能进行做局和掩饰自己,而更易于见出一个本真的“文人”真实相来。当然它的前提是:这文人必须有一流的名家笔墨技巧,如果书法技巧拙劣平庸还标榜“我书即文献”,“书”既无价值,则“文献”亦难为人重视,自然不足为训。但问题是当下许多成名的书法家习惯于抄李白杜甫陶渊明苏东坡,却不愿去写当下的日常内容,理由是不够风雅;而许多有文献意识的却笔墨技巧拙劣难入法眼,缺乏基本的及格线水平的书法艺术价值。于是这“我书即文献”遂成为一个时代的重要命题、成为“文人书法”的一个新标杆,从而成为众多的书法界人士可望而不可及的遥远目标了。
以“我书即文献”为“文人书法”创新理念的切入口,必然会推向“书法文献学”,从而显示出其历史价值与学科价值来。
书法即书写汉字,汉字具有直接的语义指向。因此与其他电影戏剧美术音乐舞蹈相比,书法本来即具有先天的文字、文辞、文献、文史、文化的特性。是以书法之于“文献学”,本来几乎是一个毋庸置疑的常识:试问在过去古代5000年历史中,有哪一种文献是不需要通过书法来写就的?但返观今日,恰恰是书法习惯于抄唐诗宋词,严重缺少直指当下的历史文献意识,遂使当代书法之于文献学,反而显得十分陌生而有距离感。以此推之,陈振濂先生的“我书即文献”,几乎可以说是关乎当代“书法文献学”能否接续传统、从而不被湮灭、不遭消亡的学术大统问题,是一个“文人书法”在当代形态下能否准确延续其文化使命的重要问题。
在陈振濂先生的第二场书法专场拍卖之前,他提出一个“我书即文献”的新的作品理念,必定会牵涉到创作界、理论界、收藏界与市场等方方面面的看法;从而为当代书法的已有认知体系、价值观的重新调整,提供一个极其重要的转型依据和学术支撑点,并且它会成为这个时代书法观念创新的又一个醒目的标杆。
——从“文人书法”到“我书即文献”再到“书法文献学”,是一个从个人提倡走向学科重建的大转型,一场专场书法拍卖而能有此强大的学术文化能量,非“学术引领拍卖”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