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宾虹

傅雷

知音难觅才更见稀贵。

自伯牙钟子期一曲高山流水，涤荡了多少文人墨客的知音情怀。顺流而下，虽非流响，但抚琴追古，也禁不住心池摇荡。世有伯乐而后有千里马，如有千里马不见伯乐，又复如何？

今读《傅雷书简》，颇为感谢旧时道路不便，才留下这记录知音心曲的情感文字，才让我等有机会穿越岁月的时空去品味高山流水的情感温度。

我注意到傅雷书简中有相当一部分是关于筹备黄宾虹八轶书画展的。内容之详细，策划之完备，比今日之美术策展人高出数倍。更有意义的地方在于：今日的艺术家谈及办展总有扭捏之态，似乎一与金钱挂边，就少了些人性坦荡。这如同小和尚看老和尚背少妇过河，入得心去，却出不得心来，徒见浅薄。且看傅雷为黄宾虹办展，一在沪，一在京，黄宾虹作品皆由京寄给傅雷，所办展一体费用皆由傅雷掌管。如无坦荡之胸襟，高洁之人格，但凡其中有一点纠葛，也会心生罅隙。但二人彼此之信任、欣赏、知心可昭日月。

现在，很多艺术家展览，无论策展人、画商、画家，往往举学术之名，行利益之实，很少见人性之冷暖，品格之独立。以此，试简要梳理一下傅雷如何为黄宾虹办展，一则仰慕前人之风范，一则展现展览之变迁，一则对应时代之异同。我不做学术文章，但想如果有人认真做一篇关于黄宾虹展览的流程考据，我觉得其价值比那些泛泛的品评文章更大，更有意义。

黄宾虹八轶诞辰书画展览会简要记录（以《傅雷书简》为据）

时间：1943年11月19日——24日

地点：上海西藏路宁波旅沪同乡会

一、展览前准备：

总体布局：鄙见除近作外，最好更将壮年之制以十载为一个阶段，择尤依次陈列，俾观众得觇先生学艺演进之迹，且于摹古一点吾公别具高见，则若于展览是类作品时，择尤加以长题、长跋，尤可裨益后进。……将来除先生寄沪作品外，凡历来友朋投赠之制，倘其人寓居海上者，似亦可由主事者借出，一并陈列，以供同好。

会场布置：1、会场布置愚见素主宁疏毋密，一般画会所悬作品，鳞次栉比，宛若衣肆，恶俗甚矣。2、即言画会平时愚对于出品件数、陈列方式、会场布置、光线配合，刊印目录、定价高下等等，亦颇有改革意见，惜一般环境及鉴赏程度均谈不到耳。3、陈设虽以稀为尚，惟鄙见画件不妨准备较充，临时可伸缩也。

作品寄投：1、以后寄画，封面只须盖尊寓图章即可，不必再行署名。邮局中人知吾公大名者亦有，不署名亦所以防漏失或拦劫也。2、后此寄画请用较坚实封套，历次送到皆已破碎，防雨天损坏也。3、敝寓每次收画，均当日函复，从无愆期，以便双方核对也。

请柬：1、最好在先生七轶纪游画册列名诸公中去函征求，庶资望交谊均可相副。2、请柬署名不必定倩名流巨公，诚如尊论，惟吾公知交旧雨中不乏隐逸朴字之辈，甚盼早日通函，晚等在沪可及早获得联络，共策进行。3、附下故旧名单，已分别挂号函征同意，请求列名请柬共同发起，惟将来名次先后如何，仍乞吾公用笔标明一二字样（名单另附）。4、令友处自持号信去征询后，已有郑午昌、童大年、胡朴庵、姚石子、王秋湄、高吹万诸公复信，备极热诚。5、贱名及裘君决计不列请柬。

作品件数：以1943年10月18日午所附：经手宾老寄沪书画总清单为准，共计180件整。

作品定价：1、定价一道，数度与柱常等磋商，未敢擅专。海上诸公类多以金额定身价，固属可鄙，惟若尊作标价过低，亦不免为画商大批囊括。2、画件定价必须吾公亲自裁夺，且捕房登记亦须填明最低最高之定价标准。3、尊画定价务盼来示详列，因捕房登记例须填此一项。4、作品定价一节，诸先生均极关切，据调查所得，北方画润至高者，约在每尺联券八十左右，吾公是否以此为准，或再提高，务乞速示。5、定价一节，敝处与王、秦、吴诸位商讨之下，佥主对内以先生致裘君函开三种价（即五百、七百、一千）为最低数，仍择尊制之尢精者增为一千二百元，即同人亦照此例，不复再减；除非吾公故交心好而实力未逮者，方许例外。将来对外标价，则一律酌予提高，大抵千元者加至千五六百元，千二百元者加至千八百至二千元。此系适合沪地情形，务期一般购买力、识者眼力及吾公身份兼筹并顾。

装裱：画会出品，大部分已由裱工于背后衬托料半一层，再用小条绫子贴于牛皮纸轴上。如是则画面熨贴平复，益增美观。裱工系多年熟工，工作甚小心，尚无损坏之事，可请放心。

拍摄：会期前颇思联合默飞夫妇担任摄影，庶流传益广，影响更远。惟照相材料日少，摄影人材不易觅得，不识果能如愿否耳。

宣传：1、此次会前拟约海上某杂志划出十数页，出一特辑，由柱常夫妇合撰先生小传，甚盼有吾公自撰简明年谱列入。2、画会形式及文字宣传，愚意力主朴实，以天真淡泊之艺术家本色，一洗时下买空卖空之恶习，故将来为画展所作文字，拟侧重于研究方面。3、画展特辑，以杂志性质偏于通俗，不甚相宜，佥主作罢，改出单行小册。原有文字一万三千言外，王秋老面允撰一短文，大概高、秦二位亦有著作加入……

评价文字：1、晚七年来蛰伏蜗居，搁笔日久，倘明公不以痴人说梦为慊，亦愿破戒为尊画略作说明。2、又先生老友中倘有纪念文字，极望于十月半以前汇寄敝处。3、刊物特辑尚在进行，附上拙作一篇，敬乞斧削，勿予姑息。此文甚长，且纯属学术讨论，沪上刊物性质均不相宜，故不拟刊登，只以奉献吾公作一纪念。

招待：1、画会招呼之人，如书画商等，将来按日给以饭资，再于事后酬以少数车马费邓可，届时再听尊裁可耳。2、所云沪地一席，筵资动万，亦属故甚其词，大抵上等酒席一切开销在内，亦不过三千元上下。

……

二、展览情况：

定画情况：1、各报舆论甚好，会前预定已有四十一件，今日一日又定去画42件，字14件（一日内共定56件），连前已定出97件，值六万三千元。如此成绩，可谓空前，堪为吾公告慰。2、共计会期内（至21日夜为止）定去画91件，字22件（字已售罄）。连会前所定画41件，合计前后定出书画154件，值价11万7千元。3、会期甫三日，出品几已定去十分之九，此亦为历来展会空前纪录。现下场中未定者，仅有22件。3、售画总数为160件（花卉、字在内），余下17件暂存敝寓，以待后命。售款总数14。3万余元，开支总数为1。5万元弱。

定书情况：1、19日：画册预约额定为150本，今已定去108本。2、24日：画册预约已售去146本，亦有七千余元。3、画册印制如终未曾动用一文本金。因系出售预约，而画会五日预约160册，已发售一空，故书未出版而款已收集，此种盛况亦为空前。

总计：1、24日：大致净盈余在12万左右。2、因会后三日内陆续有人来寒斋，购去七帧也。净盈余14万余。

……

后记：我之所以不嫌麻烦一字一字打下这些略显枯燥的数据，实是感念于傅雷先生之人格高洁。相比较今日之策展人又如何？又想及今日展览“开始即结束”之窘态，也为此物欲时代之下的展览做一面镜子，照照自己，也好心境清冷，以避暑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