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个艺术家道德沦丧,是否会影响其艺术高度?
答案是:是的,一定会。
但是:这点影响,对其作品,倒不一定是负面属性的。
第一个故事:
1654年,伦勃朗被教廷传讯,他不去;教廷只好传讯他的女佣兼情人亨德克里琪,逼迫亨德克里琪承认“我犯了妓女的罪行”。实际上,亨德克里琪的罪行只有俩:其一,她和伦勃朗同居,没有婚姻名义;其二,她比伦勃朗小二十岁。
(是的,扯淡吧?这他妈也叫罪行?但这就是17世纪荷兰的主流观点。)
(顺便:伦勃朗无法和亨德克里琪结婚,不是因为他们彼此不相爱,而是伦勃朗第一个妻子于1642年死去前,为了保证伦勃朗的权益,把遗产都留给丈夫,但同时如果伦勃朗结婚则遗产归儿子支配,以便不让其他女人侵吞伦勃朗的资产,但当时伦勃朗需要这笔遗产做抵押来对付他的债务,所以不能和亨德克里琪结婚……一笔糊涂账,就被教廷认定是道德沦丧了)。
这个故事想说明的是:
道德观念这玩意,是被外界认定的,是随时代变化的。许多我们如今认为无比正常的事儿,在古代却会被认为是道德沦丧。所以道德这玩意本身就很飘忽而缺少标准。
第二个故事。
瓦格纳的人品,公认的相当一般。他自己也放过话,无意做巴赫那样虔诚的圣徒。“我生来与众不同,我生来就要享受一切,我才不像你们的大师巴赫那样,过艰苦的人生。”
实际上,他的歌剧也是如此。爱之者奉为宇宙真理,恨之者恨得咬牙切齿。甚至还有尼采这样,先爱后恨的人。
仅仅想象一下:如果瓦格纳是个温柔善良的人,他还能做出那样黄钟大吕、力量纵横的大歌剧么?
这个故事想说明的是:
艺术家的道德也许很糟糕,但对其作品未必是坏影响。甚至这种黑暗面,许多时候是不可或缺的。
事实是:许多伟大的作品,都不是为了导人向善存在的。如果你当道德标准看,就可惜了文本本身了。《伊利亚特》里的英雄嗜血残忍,莎士比亚戏剧里麦克白是篡位者、奥赛罗暴躁吃醋害死了妻子、李尔王耳根软结果亡了国;《红楼梦》里两位主角一个纨绔浪子一个刻薄姑娘;《西游记》里猴子也不是什么善人,唐僧迂腐不堪;堂吉诃德虽然人不错但说到底是个精神有问题的家伙;《巨人传》里都是屎尿屁;《追忆似水年华》就是个有病的人臆想——但这些不妨碍它们是伟大的文本。实际上,许多时候,恰恰是这种黑暗面,才构成作品的伟大。
艺术品——包括画作和歌曲——亦复如是,未必是朝着真善美、政治正确、道德高尚去的。鲁本斯的画作充满肌肉之余也有暴力,博斯喜欢画地狱,戈雅的绘画里有许多阴暗的东西;实际上奥赛博物馆春天时还开过个展,关于黑暗浪漫主义的。瓦格纳的歌剧里并不都是真善美,莎士比亚也并不总是歌颂美好的人间,但谁能否认他们的艺术造诣呢?
与此同时,艺术家的作品,又无一例外与本人人格有关。
如果巴尔扎克是个良善君子,而不是个粗俗好色贪慕虚荣说话没准的死胖子,他能在不断挥霍不断缺钱花的巨大压力下,写出《人间喜剧》么?
如果卡拉瓦乔是个性格温柔的意大利人,而不是个会一刀捅死别人的暴躁脾气,他还能成为明暗对照+现实主义的大宗师,画出历史上对比最强烈的画作么?
高更的故事,读过《月亮与六便士》的人都理解。只要想一想:如果他是个好人,乖乖守在家里对老婆好,他还能画出那些塔希提的大作么?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人品,毛姆大肆批评过,但倘没有这等脾气,他小说还有如今这黑暗幽深的心理剖解么?
如是,传统的道德,是约束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是相对保守的,是推崇不互相伤害的。
而艺术品(包括文学、音乐、绘画及其他一切)则存在于人与人的关系之外,恶、侵略性、破坏性是其关键的一环。
每个艺术家的作品,都多少与其性格相关。许多时候,性格的幽暗面,反而会雕琢出伟大作品。
所以,道德是会影响艺术家及其艺术高度的——但并不总是负面;许多时候,不那么高明的道德对作品价值反而是有益的提升。
德艺双馨当然是一个美好的理想,但对相当一部分艺术家而言,那些不那么高明的品行,以及随之而来的生活态度,反而会给他们作品带来些好的影响。一个大家都熟悉的例子。如果古龙不是个好酒疏狂的浪子,他写字的风格会不会变得规矩些?那么,他的小说会因此好看些吗?未必吧。
古龙自己的例子,见《决战前后》:
西门吹雪道:“你知不知道剑的精义何在?”
叶孤城道:“你说。”
西门吹雪道:“在于诚。
叶孤城道:“诚?”
西门吹雪道:“唯有诚心正义,才能到达剑术的颠峰,不诚的人,根本不足论剑。”
叶孤城的瞳孔突又收缩。
西门吹雪盯着他,道:“你不诚。”
叶孤城沉默了很久,忽然也问道:“你学剑?”
西门吹雪道:“学无止境,剑更无止境。”
叶孤城道:“你既学剑,就该知道学剑的人只在诚于剑,并不必诚于人。”
如是,伟大艺术家们,许多在人格上非常抱歉,所以我们尽可以说,他们在品德上是人渣;但在艺术上而言,他们一如叶孤城:只需诚于剑,而不必诚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