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能派禅宗或许对中国当代艺术是最有启发性及本土性的精神源泉。不管西方的什么当代艺术流派,都离不开西方文化、文明的根:源远流长的古希腊哲学传统和基督教传统等文化的混合。严格说,中国大陆并没有西方意义上的当代艺术,因为我们文化、文明的根完全不同,所处的历史发展阶段也完全不同,面对的社会问题及思想方法、审美、习俗、教育也完全不同。我们的艺术充其量是“当下艺术”,又因为我们与西方人生活在一个时空中,全球一体化和互联网让我们成为一个“整体”,因此中国的当下似乎也是“当代”。但艺术毕竟不是发财致富的手段或成名成家的途径,艺术是人的心灵对现实世界的创造性回应,具有独特的文化功能。艺术的精神不仅是自由、突破、创新,也是人类尊严的体现和精神进步的标志。换言之,可以被称为艺术的东西一定是崇高的。尽管当代艺术包容那些敢于把狗屎当艺术品膜拜的现象,但其价值也不是因为狗屎本身,而是因为这种挑战性想法。它依然是勇敢、突破精神的表现。这种精神对中国人来说难以理解。
中国艺术家尽管可以按自己的想法和兴趣创作,但伟大的艺术家无法回避一个时代提出的问题,不管这个问题是什么。而且,伟大的艺术家必须有伟大的内心世界,否则他根本感悟不到“伟大”,更不用说表现“伟大”!尽管这个“伟大”到底是什么需要讨论,而且需要时间证明,但我们确信“伟大”是存在的。这种“伟大”艺术的特质一定与中国人的尊严、独立、自由精神的觉醒、内心的改变、看待世界方法的提高及最终融入文明世界,承担责任,富有建设性的在古老文明的废墟上重建人类尊严和信心息息相关。如果中国人的“伟大”不能从西方的宗教、哲学的模仿获得,不能从佛教、伊斯兰教及其他宗教获得新生,或许我们可以从六祖慧能大师那里得到启示。
慧能大师是今广东新兴县人,生于公元638年,幼年丧父,家境十分贫寒,靠卖柴为生,养活母亲。24岁的时候,偶然听到有人念《金刚经》而顿悟,辞母到湖北黄梅謁五祖弘忍。(启示之真理:物质贫困,没有受过教育,不认识字,没有知识都不是问题,关键是要有一颗顿悟的心。这恰恰是今天中国人十分需要的。)这个卢姓青年除了一颗顿悟的心,什么都没有,甚至连字都不认识,到了寺庙只能当个烧锅做饭的伙计。当弘忍大师要找继承人时,慧能的机会来了。(启示之真理:竞争的胜利者,取决于顿悟的心,而不是聪明学识。)弘忍大师要测一测众弟子对“禅宗”的理解,命大家做偈呈验。庙中大弟子神秀做偈云:身是菩提树(关注外在的物质形式),心如明镜台(空洞的比喻),时时勤拂拭(劳累的形式),莫使惹尘埃(一厢情愿的空想。这恰恰是今天普遍存在的问题及心态)。看看慧能怎么理解“禅宗”:菩提本无树(无形无象是本,突破、创新),明镜亦非台(认识本质后的结果,超越物质形式),佛性常清静(本性是干净的),何处有尘埃?(怎么会脏呢?)这是多大的悟性和多高的境界!四句话概括了禅宗的本质:超越有形世界,就是极乐世界。这种超越就在一念之间。一念就是顿悟。而一念既当下,当下既永恒。弘忍大师因此把方丈传给慧能,而慧能也不负厚望,发展了禅宗的“顿悟、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的学说。这就是中国当代艺术自觉的方法。
“佛性”。如果我们把它理解为是“真理”或“普世价值”,我们就能看出慧能顿悟的智慧。当年慧能到庙里见师傅,弘忍问:哪里人?答:岭南人。弘忍说:南方人不能作佛。慧能说:人有南北,但佛性没有。我的穿着与和尚不同,但佛性没有差别。人人都可以成佛。如果慧能大师在今天,是不是可以说:文明分东西,但真理只有一个;人不因为肤色和文化传统不同而真理各异,人人都可以追求自由和幸福的生活。如同太阳只有一个,中国人叫“太阳”,西方人叫“SUN”,说的是一个东西。一个不思考真理的艺术家,可以分东西高下,但思考真理,追求真理的艺术家,没有区别,都是伟大的。
“自悟”强调的是佛性、真理这些“本质属性”,它们本来就存在于人内心,需要你自己去静心寻找。明白这个道理就是佛,不明白就是普通百姓凡人。换言之,如果现代性、当代性是一种人性,是真实存在的,那么它一定就在我们心中,你不用到身体以外去找,就到你心中去找,可以通过禅修的方法,通过顿悟找到。因此,你认同的精神价值,其实就在你心中,找到了就有,没有找到,摆在面前也看不见。因此“见性成佛”的看见,不仅是眼见,更要心见,悟到。这是一个很好的自觉方法。
“顿悟”在当下中国更显得重要。因为中国人要文明起来,一下子从古代到当代,既不可能通过学习西方,也不可能让时间倒流,补上西方文明的课,不管是古希腊哲学或基督教,甚至今天的民主、自由、宪政都不可能一下子学会,更何况对数十亿人来说,不可能喊一、二、三,大家就都从自己的内心世界,从古代一下子走到现代。但“顿悟”的方法可以缩短我们与西方文明在精神方面的差距。用现在的话说,你明白了,就没有差距了,你不明白,就永远迷惑,差距越拉越大。人是有可能突然之间明白真理的。这种突然之间就是顿悟。如果我们以线性的视角看人类文明,有数千年历史,但如同我们以整体观看,把数千年人类文明当一个时间单位看,不就是“当下”吗?“当下”对下一刻,对明天来说,不就是突破的边缘吗?当下不就是艺术创新的突破口吗?问题是:你能达到这样的顿悟境界吗?收藏家乃至社会可以理解这一点吗?这就是中国当代艺术自觉的焦点!
“无念”就是心静的方法,就是你的内心不受外界影响。心不受外界的影响,“形”自然就消失,突破形,就是“无形”,就达到“永恒的境界”,这个境界是“无住”。这里“无”不是没有,而是突破的意思。慧能认为,能做到这些,虽在尘世而无染,来去自由,当即成佛。我们把“佛”作为一种:快乐、成就的符号。这样更容易被一般人理解。让我们看西方美术史一个经典例子。
或许佩吉·古根海姆没有读过禅宗,不知道慧能是谁;或许波洛克也不知道禅宗,不知道慧能是谁。当然,慧能在公元7世纪的中国湖北深山里也不可能知道今天西方当代艺术会发展出抽象主义。但如果你把人类文明作为一个整体看,用慧能顿悟到的真理解读西方当代艺术史就不得不佩服慧能的智慧。可以说,西方艺术史一直到19世纪以前都在“有念”层面,19世纪之后,开始向“无念”方向发展,这是因为再也没有比像佩吉这样的西方上流社会的人更需要心静的。在西方经历了二次世界大战,然后资本主义高度发展,物欲横流,人心浮躁的社会,以消灭“形”的方式让人心获得自由和安静,超越世俗,从而达到永恒,恰恰是以波洛克为代表的抽象表现主义成功的原因,因为这样的表达满足了上流社会心灵和审美需要,也是西方物质发展的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