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多世纪以来,中国艺术的发展,太注重吸收外来文化,以至于中国民族艺术传统被一再挤迫。因此,在21世纪的今天,当代中国艺术家应该好好回望我们的传统,深入思考如何挖掘与利用传统文化资源,如何理解与把握传统艺术精神,如何拓展水墨语言的表现力,丰富中国画的精神内涵。“传统派”艺术大家们精深的艺术思想和杰出的艺术实践当能提供良好的启迪。
对于笔墨的认识,便是很好的例证。20世纪初期对于传统绘画的激烈批判,解构了文人画的笔墨规范,其积极之处在于抑制了明清以来唯笔墨与形式至上的倾向,但是,其负面影响亦十分显著。因为,笔墨并不是单纯地指中国画较为特殊的作画工具———毛笔与墨的合称,它还是中国画用笔用墨技法的简称;是中国画画风的代称;是中国画的评价标准之一,有无笔墨是中国画优劣的重要标志;甚至是中国画家重要的艺术修养之一。如此多意的内涵,彰显着笔墨在中国画中至关重要的地位,笔墨的有无甚至成为是不是中国画的标尺。但是今天,笔墨在很多中国画中或成为造型的仆从,或成为色彩的附庸,笔墨的地位急剧下降。而“传统派”艺术家认为,笔墨是中国画语言系统的核心,他们强调笔墨自身的情致与神韵,追求笔墨独立的审美价值。他们以深厚的功力直探传统宝山,又以巨大的勇气突破传统绘画高度完满的笔墨程式,创造属于自己和新时代的中国画艺术。这是“传统派”的可贵之处,是今人正确思考传承与创新关系的现实依凭。
当时“传统派”画家从维护传统文化的立场出发,反对全盘西化,这种基于中国传统绘画精神的深刻认识和立足于传统基础上的革新思维,对于今天的中国画发展颇具现实意义。
“传统派”并不等于保守派。在那个艺术救国、革新求变的时代大潮中,能够认识并坚持对艺术传统的清醒认知,需要更渊博的学识和更冷静的头脑。
有例为证。
1918年,“美术革命”之潮冲击传统文人画之际,陈师曾挺身而出,高度肯定文人画之价值,并以自己的绘画实践坚决维护文人画的地位。他撰写了《文人画之价值》一文:“文人画之要素,第一人品,第二学问,第三才情,第四思想,具此四者,乃能完善。盖艺术之为物,以人感人,以精神相应者也。有此感想,有此精神,然后能感人而能自感也。”他从学理上为传统文人画作了有力的辩护,系统精辟地论述了文人画的艺术价值。正是基于对传统绘画的精深认识,陈师曾极力反对当时盛行的全盘西化的观点,主张“以本国之画为主体”,适当地融汇西法,为传统文人画注入生机。
齐白石初到北京,画风属八大山人冷逸一路,后听陈师曾的劝告,实行变法,将鲜活的民间情趣注入传统的文人画之中,创红花墨叶一格,完成自己的衰年变法。齐白石坚持的仍是传统文人画的基本主张,但他并不固守文人画的程式,而是将民间艺术的审美情趣化入其中,成为民国时期文人画向现代转型的重要代表。他的艺术实践印证了中国传统绘画旺盛的生命力。
潘天寿曾提出“中西距离说”,他认为:“世界绘画可分为东西两大体系”,它们各有自己的最高成就,“就如两大高峰对峙于欧亚两大陆之间,使全世界仰之弥高。”而中国绘画就是矗立于亚洲大陆的最高峰,是“东方绘画的最高成就。”他的这种民族自信心与当时许多人“中不如西”的自卑心态完全不同。以西方的写实衡量中国画,使融合派得出中国画远远落后于西方艺术的结论,而潘天寿在深入研究中国传统艺术的基础上,认为中国画是具有独特成就的艺术,要发展中国画,必须“中西绘画,要拉开距离。”他向来不赞成中国画“西化”的道路,他说:“中国绘画应该有中国独特的民族风格,中国绘画如果画得同西洋绘画差不多,实无异于中国绘画的自我取消。”正是在传统的根基上,潘天寿以奇险的造境,创造了沉雄博大的艺术,表现了传统花鸟画从未有过的力度与生机,成为齐白石之后从古典向现代转型的国画大家。他以成功的艺术实践为他的理论作了最佳注脚。他的传统中国画教学实践也取得了很大的成绩。中国美术学院中国画教学历经几起几落,而兴盛期均与潘天寿的奋斗密切相关。
可惜,在20世纪前期的中国社会,美术教育的推行取决于社会学而非艺术本体论,顺时而动的写实艺术占据主流,“不合时宜”的潘天寿等传统派教育家则被冠以一顶“保守主义”的帽子而失败。时隔多年,中国美术才在饱尝艺术之外功利因素的挤压之苦后再度回到艺术本体中来。如果将中国画的振兴完全寄托于引进西方写实主义,中国画独立的文化内涵与审美情趣便会被消解,就会如潘天寿所言,如果东西两大统系之间随便“融合”,“非但不能增加两峰的高度与阔度,反而可能减去自己的高阔,将两峰拉平,失去了各自的独特风格。”
这便是今天我们回望上述几位传统型画家的现实意义:他们的艺术源于传统,而不溺于传统;他们是艺术传统的继承和创新者,而决不是保守主义者。在全盘西化的观点甚嚣尘上之时,他们从艺术发展的自身规律出发,植根传统,寻求变革,并以自己杰出的艺术实践,证明了中国画与时俱进的强大的创造力。他们对中国绘画传统的捍卫,是在民族虚无主义盛行时,坚定的文化自信心的重要体现。今天,当代中国画家创造活力的激发,同样需要具有如此高度的文化自觉和文化自信。这是“传统派”之于当下的意义,也是传统之于当下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