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默不是一个容易谈论的话题。幽默和它所带来的“笑”,往往是瞬间会意的结果,极度依靠接受对象对背景和语境的熟悉,繁复的解释和分析往往会破坏幽默的效果。在抽象理论的层面,幽默和笑的产生机制可能涉及社会学、心理学等多个方面,其表现方式又无比多样,要想驾驭材料并谈得清楚有趣,是很不容易的事情。今天,让我们和英国学者亚历山大· G. 米切尔探讨古希腊瓶画中的笑声。看到这个题目,不禁好奇:我们要怎样讨论这个话题呢?作为载体的陶罐,又有哪些特点?
也许有必要对古希腊瓶画有一个大致的了解。现代人与古希腊人也许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他们的生活中都充满了图像。虽然古希腊人没有我们的纸张媒体,没有各种电子设备,但是,遍布希腊大地的神庙里供奉着诸神的塑像、装饰着浮雕和图案,人们聚散往来的市集上矗立着雕像,壁画、日常器皿乃至纺织物上,都充满了图像。遗憾的是,这些曾存在于各种媒介上的图像作品,大多未能保存到今天。我们只能通过传世文本了解这些曾经存在过的图像,比如鲍萨尼阿斯(Pausanias)在《希腊纪行》(Description of Greece)中,记述了他所见到过的大量雕塑和壁画,[其中描述了波利格诺托斯Polygnotus关于特洛伊城陷落和希腊人乘船离开的场景(10.25-6)]概括了大量的细节。幸运的是,也有一些图像,不仅曾广泛地出现在每个人、每户人家的宗教和日常生活中,也有较大数量流传至今:这就是遍布于各种类型陶罐表面的绘画,我们今天多称之为瓶画(vase painting)。
所谓瓶画,是一个便宜的翻译方法,用来指称绘制在陶土器皿上的图案。这些器皿各形状不一、大小不同,用途也不尽相同,为了方便,我们把这些器皿统称为陶瓶或者陶罐。陶罐广泛地应用在古希腊生活的方方面面。它是日常生活中的容器,往往用来存贮对古希腊人来说最重要的三种液体——水、酒和橄榄油。它可以在竞技后充当奖品,在墓葬中作为陪葬品和坟墓标志物,也会出现在祭祀、婚礼等仪式和社交宴饮的场合。考古发掘的陶罐最早可以追溯到爱琴文明时期和青铜时期,不过,早期的陶罐装饰,以简单重复的图案和植物、动物为主,很少有人形。有一个出土于迈锡尼、公元前十一世纪的战士瓶(warrior vase),展现了一队战士从左向右行进,一名女性在画面最左侧向他们告别的场景;这可以说是早期陶罐装饰中一个罕见的例子。直到公元前八世纪,也就是希腊几何陶时代的晚期,人和动物的形象才渐渐多了起来。一般认为,在公元前700年前后,在与东方交流更早也更方便的科林斯,首先发展出了黑绘技法;公元前七世纪最后四分之一(前625-前600),黑绘的技法引入了雅典,并且运用在大尺寸的人像叙述性场景中。雅典黑绘的技法成熟后,画匠们不断试验新的方法,在公元前六世纪的最后二十五年,逐渐形成了红绘技法。
我们今天并不能确定地知道当时陶罐制作的整个流程,以及古人是如何控制整个制作过程的。他们有可能用小块的陶片进行试验,然后再根据成功的烧制经验批量生产。泥土中的矿物质,会在加热烧制后呈现出不同的颜色,故此一个地方土壤的矿物构成,也是影响陶罐艺术的重要前提。比如,阿提卡地区高质量的黏土,在烧制后会呈现出更为鲜艳的橙红色。
佩德利的《希腊艺术与考古学》中将雅典的烧制工艺流程复制如下:首先将黏土和水混合,让杂质沉到底;经过多次淘选(levigation)后,就像揉面团一样揉捏黏土,以达到期望的粘稠度,这是炼泥(wedging)。接着,和好的泥团被放到转盘上,由陶工手工做成想要的形状。等它干燥之后,再开始装饰的过程。古希腊的画工使用一种特殊的泥釉(slip),里面含有从金属中提取的颜料。在希望有黑色的部分,用泥釉黏上(黑色的部分,随后会有incision来刻画细节)。陶罐随后送入窑中烧制,第一步是有氧的烧制,温度可以达到八百摄氏度;这时候,陶罐呈现红色,贴了slip的部分更红更鲜艳一些。第二步是无氧烧制,温度最高可以达到九百五十度,然后降低到九百度左右;出窑后的陶罐呈现黑色,贴了slip的部分则更黑更亮。第三步是再进行一次有氧烧制,让陶罐其他部分呈现出红色。
在十八世纪末,已有对陶罐的发掘和整理。十九世纪之后,研究和考量这些“古董” 的人越来越多——陶罐不再只是西方人壮游欧洲时带回的纪念品,而成为一条了解和研究古代世界的重要途径。而我们的了解和研究,在这些器物的形状、功能、烧制技艺和出现地点之外,很大一部分则集中在对陶罐表面图案的探究和讨论上。作为实用性的容器,陶罐一旦破碎,就不再有使用价值。然而,在几个世纪的时间中,手工作坊里的画者在陶罐上添加装饰图案,其内容、技巧和工艺都在不断发展变化,也产生了很多精美的杰作;故此,绘在陶罐上的图画,即使陶罐破碎,即使在陶罐已不再是生活必需品的今天,也仍吸引着我们的目光。
米切尔的作品则具体考察了瓶画之中的笑声。在第一章引言部分,作者首先指出自己措辞的用意:使用幽默(humor)而不是滑稽(comic)一词,是为了将自己所要谈论的视觉艺术区别于文字中和舞台上的喜剧作品。米切尔反对一些学者从已知戏剧来解读瓶画内容的倾向,他认为瓶画所描绘的内容不一定都受到了某个内容相关的戏剧的影响;戏剧只在某些特定的节日上演,而陶罐的制作和装饰却是全年不间断的(19页)。他明确指出,自己不会进行大量图像与文本的比较,或者频繁引用文本材料来讨论瓶画,因为在他看来,瓶画这样的视觉作品有自己的语言,对瓶画的解读,不必也不应该局限在文本印证上(28-29页)。书中的核心部分按主题分成几章,第二章探讨神话之外的男性、女性和动物,第三章讨论与诸神、英雄和神话相关的瓶画,第四章讲萨提尔和喜剧中的戏仿,第五章则主要分析侏儒。米切尔在这四章中,详实细腻地处理了大量材料。第六章总结全书,并以讨论视觉幽默的社会功能结束。鉴于全书信息量较大,无法将诸多观点一一概述,故此仅选择书中几个例子,来展示作者的方法、观点和书中所涉及的、瓶画研究的相关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