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了郑之屏,刘之屏是非写不可的。连温州人都晓得“乐清才子两之屏,一姓刘来一姓郑。”当时他俩就誉满鹿城、名闻东瓯。
(一)
刘之屏(1856一1923),名恢,谱名本徵,号久安,自号梅花太瘦生,别署复初老人,清廪贡生。曾任缙云县民政局局长。出生在柳市湖头前窑村,43岁时迁徙到乐成坝头村,并在坝头购得一庐,署其名曰“盗天庐”。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与蟾河堡施咏西东渡日本留学。其生活在清未民初新旧交替的年代里,为此刘之屏撰有一自嘲谐趣联,流传甚广,赞声不绝:
迁得不东不西地;
号称半新半旧人。
读此联不禁让人想起绍兴“青藤书屋”中一副对联,由明代“旷世奇才”、大书画家徐渭自题联:“两间东倒西歪屋,一个南腔北调人。”两联相较,难分伯仲。如执意分个高低,笔者以为,还是刘之屏之联略高一筹。刘联内涵更深、更广,从人事变动,到朝代更替,体现出其从邑西迁邑东的地域风俗的变化,清朝到民国的文化差异的变化,既有幽默风趣,又有特定的历史意义。
其人博学多才,与郑之屏、刘宗尧并称“梅溪三高”;又与洪鲁山,郑之屏合称“邑西三才子”。可见其当时声名显赫,远近皆知。著有《东游述注》《盗天庐集》。
笔者少年时,湖横东岙一位赵姓老先生借给笔者一本封面由马公禺题签的《盗天庐集》,马公禺即近代著名书法家马公愚也。后来抄录了其中第六卷楹联部,手抄本至今尚存放在笔者的书法艺术馆展示。
“取一个这么奇怪的书名,其人一定是一个奇怪的人”。当时我心里就这么想,看了《盗天庐集》内容后,果然如此。古来诗人常拥襟怀以自重,施抱负而未能,如李太白“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杜少陵“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蒲留仙“美玉非不贵 ,抱璞为世轻”。以寄诗文而遣怀,几乎都是极具才气又怀才不遇的诗人、文人。由此产生了牢骚太盛,志极高而行不掩,历史上的屈原、李白、杜甫、蒲松龄等等,刘之屏亦如是。其“盗天庐说”一文,以详述此意,又可证我之臆测:
余买一庐,署曰“盗天”。客见而问曰:“子欲为天地之盗欤?”余曰:“非敢,然也。今夫举世皆盗也,上焉者盗国盗民;下焉者盗财盗物。余既无上者之才,而又耻下者之所为,然既同百盗,宁盗天。尔日光、空气、雨泽、土膏皆天之所有也。余将盗之,以艺我黍稷,以滋育我鱼鳖、禽兽。官不予禁,民不予争。不操戈矛,而我业以成,吾身以安。故颜其庐曰盗天。”客笑曰;“然则,子非跖之徒,舜之徒也?”
刘之屏既有愤世嫉俗之意,又有超然物外与自慰之味的人生态度。百年之后,观其诗文尚浩气凛然。犹如苏东坡在潮州韩文公庙碑中所说:“浩然之气、不依形而立,不恃力而行,不待生而存。”
(二)
刘之屏性格刚毅,富有正义感。光绪十九年(1893年)为官吏对田粮税肆意浮收勒索案,不畏权贵,一身正气,挺身而出,和好友陈虬、钱福熙等联名逐级上诉,历经年余,终于赢得了官司。好友陈耐辛因《新山歌》逃避他乡,为此事,刘之屏尽力帮忙,且赴省备质,果然侠肝义胆,令人敬佩。之后陈耐辛客死南洋,刘之屏含泪撰挽联以悼念,联云:
千里埋骸爪哇岛;
一生遗恨新山歌。
刘之屏代施旋(号咏西)作《送柳市警察分所警佐则民序》,文中写蟾河堡施姓与湖头黄姓在清同治壬戌(1862年)与民国八年(1919年)的两次纷争,第一次是由瑞安黄体立进士为排解,草草而罢。第二次是由柳市警察分所警佐李则民(瑞安人)邀请尚家垟黄漱泉(留学日本明治大学法政科,并在日参加同盟会、浙江省议员)、高园黄式琳(国学生、乐清县农会副会长,大诗人黄式苏之长兄)诸乡贤,星夜驰往湖头、蟾河堡,奔驰于两村间,百端劝谕,达三昼夜,议解始定,置杯酒一杯,一笑泯恩仇,一场流血械斗的事件便烟消云散。其中可见政府与乡贤的作用都非常之大,所以现在“柳市镇成立新乡贤联谊会”是非常之必要的,对协助政府工作,为“实力柳市,美好家园”作出长远的贡献。一篇好文章,可具有文史资料的参考价值,也体现了作者的品格和操行。另外,如《陈蛰庐先生行述》《乐清西乡高等小学二十周纪念记》《明隆庆(乐清县志)书后》《(东游述谈)引》《(左传类选)序》等等。
关于刘之屏的文章,其门生绍兴俞绍瀛在序中曰:“诗务敦厚和平,文求清真雅正。”江西符聘之在序说:“文之立意为主,谋篇次之,琢句又次之。”又称赞他“偶及地方利弊兴革事宜,皆治乱安危所系,又何让贵友陈蛰庐之慷慨负才”。东嘉吕渭英在序道曰:“与章安陈蛰庐先生为莫逆交。方蛰庐之创《利济学堂报》也,尝引君自助。宏议名论,震骇聋俗。见者咸惊为陈同甫一流人物,意气何其盛也。”这几位大文人把刘之屏与陈蛰庐相比,陈蛰庐,即陈虬,近代早期改良派思想家,与宋恕、陈介石合称“东瓯三先生”。又与南宋思想家、文学家,力主抗金的陈同甫比拟。可见其当时闻名遐迩,足见评论之中肯。
郑之屏应刘之屏之邀,为《盗天庐集》撰写序言:
社兄刘君之屏,余总角交也。读书好任侠,嗜酒使气,落落不合于时。家世业农,崛起读书,手购书数千卷,丹黄殆遍。善古文辞,诗非其至也。兹读其《缙云游草》牢骚悲愤,借诗发挥;而一种若嘲若俳,若怨若慕之意,时流露于行间,仍不失其温厚和平之旨,可以见其素养矣。欲付石印,邀余缮写,曰:“子昔赠余诗有云:'两个之屏刘与郑,怪哉同名不同姓。我的名即你的名,何不将两人诗并。'我诗子书,即并之之义也。”余曰:“诺”,遂笑为之书。
中华民国二年(1912年)八月,竹林社弟,之屏郑润庠序并书。
刘之屏与郑之屏之交,可说是高山流水遇知音,诗文上互相尊重,双方的诗文集序言互找对方来撰写,这在中国文学史也是凤毛麟角的事,甚至互写诗歌赞颂对方。因郑之屏善于书法,乙卯本《盗天庐集》,刘之屏特邀郑之屏撰写序言并缮写全集以付石印。刘之屏为“郑澹如《再来吟》”撰有一序:“吾友郑子平润庠,少年荡逸似骚客;晚乃更名鞠,号澹如,寂静似高僧。余与交最久,而究莫窥其浅深,意者其有前因乎?吾乡父老相传,宋王忠文公为高僧严阇黎再世,其状貌、书法一似阇黎。佛家轮回之说岂真有征耶?余与澹如心交半生,今读其《再来吟·观不足亭》有句云:“观了一生犹不足,讵那我是再来身。”而始恍然有悟。澹如为人淡泊,无嗜好,处尘嚣扰攘之中,彼独一尘不染;而诗亦似之,其殆有得于天者乎?今者一入雁荡,即想像于诺讵那,谓非前因后果,如雌雄电之一触即发者欤?嗟!嗟!讵那欤?澹如欤?一而二,二而一欤?吾不得而知。醉书数语,以质诸世之明前因后果者。即书以为其诗之序。宣统三年(1911年)”。
他们两人趣味相近,情投意合。刘之屏如太阳热情奔放,郑之屏似月亮内敛深沉。在双方的文章中看得清楚明了,惺惺相惜,肝胆相照。谈诗论文,纵论时事。又一同携手游山玩水,又一起举觞畅饮。自此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在温州文学史写下浓浓的一笔,上演了一段“文人相重”的千古佳话,后人称之为“李杜之交”。
刘之屏的《盗天庐集》结集问世后,题辞贺诗纷至沓来,评价之高,无以复加。选几首诗,与大家共赏。杨澹风贺诗:商量梨枣细敲推,一语千秋亦快哉。此是文人名世事,烧天富贵死飞灰。诗坛巨擘朱味温贺诗:刘公有笔神所凭,不然气骨胡崚憎。老去渐成诗律细(用杜诗意),苦吟为恐鬓霜增。风尘飘泊怜王粲,身世艰难忆杜陵。最是暮年萧瑟甚,江关有泪感谁胜。骚坛盟主黄鼎瑞女婿、清廪生吕岙徐愚溪贺诗:频年我亦喜清吟,春月秋灯夜夜心。下里只怜无顾曲,高山何限得知音。少陵托兴音多变,平子工愁意最深。会见洛阳誊纸贵,一篇足抵百千金。江苏南通顾庸载贺诗:才人多扼塞,诗即以穷工。傲骨千秋业,清名一世雄。狱非公冶罪,直有史鱼风。退隐滨东海,超然万虑空。庄松圃贺诗:彭泽归来酒满樽,重将文字细评论。人生到处飞鸿似,一卷长留作爪痕。施咏西贺诗:纪游诗一卷,鸿雪证前缘。子美夔州日,渊明彭泽年。浇愁凭浊酒,抒愤托吟笺。我亦穷途感,翻看涕欲涟。
前面我说到奇怪之人,定会做奇怪之事。刘之屏平生嗜酒如命,因酒过则伤肝,以致晚年双目失明,但其为人乐观豁达,似庄周梦蝶,视生若死,视死如生。“放怀一笑,吾其归乎”。甚至要求学生生挽。徐堇侯联曰:常将白眼看天下;自是青盲待世平。陈素行联曰:消磨岁月书千卷;料理残生酒一杯。朱毅夫联日:子夏、丘明、张籍,为亘古有数奇才,乃皆垂老而盲,聪明天所与,聪明天所忌;梅溪、二谷、五峰,是我乡读书种子,至今文风未坠,文章公宗之,文章公似之。
(三)
楹联,这一世界上唯中国所独有的文艺形式。亦称联语、联句、对联。在清代梁章钜的《楹联丛话·自序》云:“楹联之兴,肇于五代之桃符,孟昶'长春'十字其最古也。至推而用之楹柱,盖自宋人始。”即蜀孟昶“新年纳余庆,佳节号长春”一联可称为中国楹联鼻祖。历史上把诗、文、辞、赋、词、曲、小说等都可写入文学史,唯独楹联不入于正史,则被认为是文人的雕虫小技,笔墨游戏,甚至个人的专集都不收入。包括《徐文长集》《郑板桥集》等等,作者都是题联高手,文集中却不收楹联。但有的文人在诗文集中,会将自己的楹联附于集中。刘之屏的《盗天庐集》,便是这样的。
刘之屏所题之楹联,造语清新,文字简练。雅俗兼容,隽永有味。笔力千钧,内涵深厚。其在艺术技巧上风采纷呈;遣辞造句时左右逢源。信手拈来,如有天助。当时便有人赞誉其为“楹联圣手”。
题永嘉诗人祠堂联:
叙晋唐宋元明清词客于一堂,
前辈合推谢康乐;
揽云物山川草木英华于四壁,
芳邻又接汉驺摇。
上联叙述中国山水诗派的创始人、任永嘉郡太守谢灵运。驾车乘舟、跋山涉水,走遍了温州的山山水水,创作了大量山水诗,使温州成为山水诗的发祥地。
下联是写相传为越王勾践七世孙驺摇,他曾助汉灭秦,汉惠帝三年(192年),封为“东海王”,俗称“东瓯王”。建都东瓯(今温州市),对温州的早期开发起到了不可磨灭的作用。在明成化十三年(1467年),华盖山东岳庙改为“东瓯王庙”。
本联之妙用二个人物,透露出作者对温州的人文历史娓娓道来,让人站在祠堂前,便有千年一瞬之感。
题青田石门洞刘文成公祠联:
犁眉名著作,有字皆奇,得遗书如获千金,海外携归《诚意集》;
赤手扶乾坤,鞠躬尽瘁,慨朱家已无寸土,先生长占石门山。
上联以作者东游日本,重金购得明版《刘诚意集》。刘基(1311一1357年),字伯温,明洪武三年封诚意伯,文成县以其谥号为县名,系明代开国元勋,元末明初的大思想家、哲学家、文学家、史学家、军事家、政治家。后人编有《诚意伯文集》二十卷行世。与宋濂、高启,在我国古代文学史上被并称为“明初诗文三大家”。民间有谚语:“三分天下诸葛亮,一统江山刘伯温”。
下联中所说“慨朱家已无寸土”,而刘文成还是“先生长占石门山”。
本联甚具气势,上联论著作,下联论家国,层次分明,尤为得体。其赞誉一代名臣与叹息朝代的更替,不觉想起杨慎的《临江仙》中句:“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给人以立体感,言简意远。且字字精炼,耐人回味。
题湖横刘公祠联:
宰官归盘谷隐居,表表出尘,
地僻恰邻阮仿宅;
小子忝先生远胄,遥遥数典,
山高难上剑峰巅。
刘公名默,字识道,山东沂州人。随宋高宗赵构来温州,宋绍兴二年任乐清县令,任内发动西乡百姓,分界修筑,筑石塘换泥塘,增高拓宽,“民甚德之”。于我邑军事、文化、经济、交通贡献巨大。去官后,隐居湖横马鞭山山谷中,后人为纪念刘默而称此谷为“刘公谷”,俗称“仙师谷”。“仙师岩”摩崖石刻为笔者在2021年所题。晋阮仿(字思度)弃官隐居于此,传说书圣王羲之曾来此拜访过他,遂成稽古凭吊之地。
记得笔者47年前曾去过西龙寺(原名刘公祠)游览,门口有王十朋撰联、赵旭书写的石刻楹联:“扬州别驾知名士,肝胆崔嵬百炼钢”。中堂挂一署名为“板桥”的木刻对联:“从雁中来,清梦不为一官累;住湖上好,芳名更有万年秋”。得此二人之赞颂,刘公便与湖山同在,名垂青史,万古留芳。
全联饱含激情,利用两位贤人的故事来成联,浑然天成,极其巧妙。刘之屏在景仰刘公之余,也时时流露出“刘”姓的自豪之感,构思精巧,洵属难能可贵,不可不谓是一佳联。
题白象金鳌书院二联:
但能做几句辞章,嚼字咬文,算不得读书种子;
知否有许多事业,经天纬地,方可称造世英雄。(大堂联)
为学若登山,百级崎岖,进步全凭脚力健;
读书如观水,万流奔荡,探源还要眼光明。(大门联)
以上两联是题白象金鳌书院。第一联点出,如只会死读,不能算读书种子;能懂得融汇贯通,方可称造世英雄。第二联为学似登百级高山,向上全凭脚力好;读书如万流奔腾,探源需要眼光明。这二联真是气象万千,心旷神怡。表现了一个教育家坦荡、宽广的胸襟,平易近人的作风。学子们看到此联,便心情舒畅,学习兴趣更浓。
题西湖三潭印月水亭联:
无一点尘飞得到;
有二分月送将来。
本联极言以水亭为中心的西湖之美,指出其没有一点尘埃飞到,却有二分明月送来。下联借唐徐凝的“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之意喻杭州西湖之月色。联语轻灵通透,语句活泼洒脱,让人过目难忘。
刘之屏的一生可谓抑郁不得志,也没有建立什么辉煌的功业,然而“将相一时,文章千古”,他为我们留下了一部《盗天庐集》,将永久地流传在东瓯大地上,那将是我们乐清人、柳市人都应珍惜的一份宝贵的文化遗产。
刘顺平 文/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