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职责之需,我给“毕加索中国大展”的讲解员作培训导师;因职责之需,主编了一本关于毕加索的书《见证传奇——毕加索的艺术人生》;又因职责之需,我在展览期间做了一场关于如何赏析毕加索作品的讲座。
为了推广这个讲座,我在微博编了一句广告词“让你轻松看懂毕加索”。此言一出,立刻就引来砸场子的人:约翰·伯格都不敢说自己懂毕加索,你凭什么就说自己能教别人看懂毕加索?
这话真问得让人心惊。约翰·伯格所著的《毕加索的成功与失败》我看了不下三遍,每读一次,我都觉自己得以比以前更懂毕加索,但仔细回忆一下,伯格先生的确从来没有说过自己懂毕加索。
毕加索中国大展开幕以来,关于“公众看不懂毕加索”的说法一直见诸媒体。对于展览的主办方来说,这是个坏消息:艺术与公众之间的障碍仍然存在。又是个好消息:公众还在纠结这件事,说明大家并没有放弃打破这层障碍、弄懂这些艺术的欲望。
“懂”的问题绝对复杂,它并不是一个在“懂”和“不懂”之间进行非此即彼的二元选择题。如果非要给 “懂”分出层级的话,我估计得是,一千层。好在这个千层饼上任何一个层面上的人都会谦虚地承认一点:“懂”是个无底洞,无论你如何穷经皓首也不可能达其根源。
在微博上,我认真地回应了那位砸场哥:懂不懂看是在哪个层面、哪个角度上讨论。对同一件事情,在某种状况中我懂了,可是换个角度我又不懂了。一个人认为自己懂了,可在另外一些人看来你还是根本不懂,这种状况经常发生。
在西方艺术史上,当印象派之后的现当代艺术不再以“像”和“美”作为其终极追求时,“懂”就成为了一个至今仍未解决的问题。作为一个现当代艺术的长期关注者,我经常会被一些自称“不懂艺术”的朋友当成是“懂艺术”的人并要求讲解,他们反复追问同一个问题是:这个艺术家/艺术作品到底想表达什么?
当一个观众这样发问时,他基本上就已经准备好了接受某种“寓意深刻”的标准答案,比如寓意了什么、代表了什么、表达了什么。这种对艺术的解读方式很像是中学的语文课,学生的书本上印的都是“表象”,而表象后的“真相”是印在老师教案书上的段落大意、中心思想。这套解读方式在现当代艺术领域特别行得通。这些年来,当代艺术的表达方式与传播特点,已经让人们相信自己的耳朵超过相信眼睛,而且大家也习惯于接受这种新型“艺八股”文体所给出的标准答案。
艺术的力量,有时是在特定的社会环境中产生的,而艺术的价值,则是在艺术史的演进更迭中显现的。以个人的价值观而言,我更喜欢以一种梳理历史轴线的方法来解读艺术家和他的作品,比如在这次展览上,把参展的62件作品置于毕加索的个人艺术史和生活史中,把毕加索的个人艺术史置于整个19世纪后半叶到20世纪的西方艺术史之中,再将现当代艺术史置于同时期的思想史、文化史及综合的世界史之中。这三层历史可以构建起一个丰满的坐标系,在这个系统中,每一件作品都和它周围的世界产生了某种关联,是有参照、有逻辑、有张力的。
这当然是一个很宏大的结构,能触及第三层历史的人,那必定是“很懂很懂”。对于一般的参观者而言,简单地了解毕加索的生平,基本就知道了他画的是什么,能看出来毕加索笔下作品的变化轨迹,如果看出来哪个是鼻子哪个是眼睛,应该也是有点成就感的吧。了解同时代的艺术家在画什么,就知道毕加索这种“人不像人”的艺术作品为何在艺术史上如此重要。用梳理历史轴线的方法来了解艺术作品,是一种相对易于传播,具有启发性,但又不会离题太远的方法。
我还听到另一种关于如何看懂毕加索的建议是:你不懂也不需要懂,只要跟着感觉走,相信直觉去发现美就可以了。伴随着这个建议,通常还有一句毕加索本人的名言:你为什么一定要弄懂艺术,为什么你不试着去听懂鸟儿的歌唱?
但问题在于,我曾问过无数认为自己“看不懂”毕加索的观众,而他们一点也不觉得毕加索的作品美!比如《梦》,在我这双被光怪陆离的当代艺术操练了十年的眼睛看来,这件作品简直是甜的腻味、美的妖媚。我拿这件作品做实验,问几位受过良好教育、但职业与艺术完全无关的人:“你觉得它美吗?”
“不美。”
“你不觉得甜蜜吗!?”
“人都画成这样儿了,有什么甜蜜的。”
我做的另一项实验是展览中的《朵拉·玛尔肖像》,“你觉得它美吗?”
“丑死了。”
我再展示给他们看另一张毕加索画于同年的《哭泣的女人》,也是朵拉的肖像,两张对照,我得到的反应是:“好吧,这个《朵拉·玛尔肖像》,其实还过得去。”
现当代艺术作品里也有美不美的区分,但对这类美的辨析,已经不是像欣赏鸟儿歌唱那样是基于本能,而是基于当代趣味的审美教育。也就是说,所谓对艺术的审美直觉,是耳濡目染多年后产生的条件反射。比如中国人对王羲之书法的审美认同,其实很少有人能讲清楚它美在哪里,但是我们一直浸淫在这个文化环境中,就自然接受了这种集体无意识的审美趣味。
在各种试图“看懂”毕加索的努力中,最后这种纯靠视觉经验来做判断的方法是最困难的,因为审美经验的建立显然不是旦夕之功。但这又确实是最接近艺术的本质,因为不管当代艺术发展得多么无厘头,它终究也还是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