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简历】

张世彦,1938年生,蓬莱人。1962年毕业于中央工艺美术学院。

历任中央美术学院教授,中国壁画学会副会长,中国美协壁画艺委会秘书长、漆画艺委会委员,中国建筑学会壁画专委会主任,数届全国美展、漆画展评委等职。

壁画《唐人马球图》获六届美展、首届中国壁画大展和北京市颁奖,其毛织壁毯作为国礼赠送国际奥委会。壁画《兰亭书圣》获美国国会、加州议会和洛杉矶市议会颁奖。壁画《我是财神,财神是我》获九届美展颁奖。

各类画作展出于中外各地,辑入《中国现代美术全集》《新中国美术50年》《中国现代重彩画精品集》《中国壁画百年》《改革开放·中国美术30年》《STREET GALLERY》《PAINTING THE TOWNS》等典籍。

《边位场势美——绘画章法解析》《20世纪中国美术史——壁画卷》等6种专著。发表《三十年壁画的总体观察》《抚壁三想》《从张光宇到光华路学派》等数十篇文论。

《唐人马球图》丙烯绘壁画

《我是财神,财神是我》刻线描金壁画

《马的憧憬》漆画

《众里寻他》漆画

《月宫》重彩画

《后羿射日》插画

《盘古开天地》插画

《源头活水》水墨画

《重归大海》水墨画

《少奇同志回来了》宣传画

对谈——“比兴”的视觉图形化

彭达 柳奕奕

柳奕奕:近期得知,壁画家张世彦完成了一幅手卷《进出兰亭》。拜读之后,有些异样的感受。

彭 达:说来听听!

柳奕奕:平常看画,无论什么题材,三几秒钟就能知道画的是什么,就能判断喜欢不喜欢。像《进出兰亭》,有这么多层次的内容,要琢磨半天才能吃透。

彭 达:是的。这似乎越出了绘画创作和鉴赏的以往通律。但也从没有人明确地说,需要稍多时间观赏的画就已经不是画,认为那是戏剧,是影视….。绘画美学所关注、所涉猎的疆域,应是宽大而动态的。

柳奕奕:董希文的《开国大典》,表彰了英雄和人民同建共和国的勋业。墨西哥里维拉的《十字路口的人类》,昭显了共产主义者对新兴社会体制的讴歌、憧憬。都是瞬间可以完成鉴赏的杰作。

彭 达:此类画作,记录重大的历史事件,宣示明确的信仰立场,一向被视为主题性绘画艺术的主流。

柳奕奕:徐悲鸿的《愚公移山》,是对全人类面对大自然之生存拼搏的赞美。法国米勒的《拾穗人》,对底层劳动者的精神升华显示了由衷的呼应。

彭 达:对全球人类文化的本质、进展、前景之关注、之崇尚、之期待,对个体精神世界的多样、沉潜、心力之认知、之体恤、之垂青,通常颇有接地气的亲昵之宜。这样的题材立意,另有其不可无视的价值。

图1《进出兰亭》线描本全图 50×300cm 2016年

柳奕奕:张世彦所作《进出兰亭》【见图1】,对于王羲之《兰亭集序》中描写的历史实境、原始皮毛之本相,不作如实再现。兰亭聚会饮酒、吟诗、写字的真实活动之外,作者还加进了奏乐、弈棋、品画、问卜、交谈等情节。

彭 达:在渲染古代文人的清雅恬适生涯意趣之时,又以形而下诸多可视图形,明示或暗示形而上不一而足的感动和思考,使历史素材与有所旁骛的情绪、思绪对接,足以引发对文化特质的寻根究底,和对心智发育进化的瞻顾逼近。

图2 饮酒人

柳奕奕:右边上方一排,饮酒的人们作飞鸟扬翅状【见图2】,似乎与庄周《逍遥游》中鲲化鹏后击水扶摇三千里的典故有关。

彭 达:人们为兴之所至的遐思驱动,双臂随兴曲伸,是对此后强劲翱翔的冀望。

画中几处文人袒躯赤足,其解衣盘礴之象,也能联想到对自若自在之篤志,对豁达放浪之憧憬。

图3 白种人

图4 黑种人

图5 肚兜上的自由女神

图6 折扇上的罗丹雕像和汽车

柳奕奕:偶有出现的域外黑白人士【见图3、图4】、现代文明图形【见图5、图6】等,显示了空域和时程的开怀张敞。借力于异类文化之引进、接纳、包容,共同催生人类文化之整体曼衍。

图7 七只手

彭 达:左边中间一排,吟诗人七只手【见图7】的各个手指,七横八竖,来自有智慧、光明、顺利、肯定、驱魔等美好寓意的佛家手印、听障人士手语、东西方民间通行手势。都有求道祈福之善意。

图8 食指向心

柳奕奕:亭子左边上方的交谈一组【见图8】,两人都食指向心。

彭 达:显然是自在、自若、自得之中的自我省察。

柳奕奕:右边中间一排,二男四女在俯首品读一幅横幅手卷。

图9 画中画

彭 达:这手卷是一幅画中之画【见图9】。画内的白描图形,恰恰就是这幅《进出兰亭》整幅画面的重复出现。

画中的画,忽此忽彼,乍实乍虚。大幅度的开阖起落,突兀跳跃的组合串接,以潜在的逻辑链向读者人群悄然牵出的是,多种情绪、思绪的涵纳。正是此画阿堵。

柳奕奕:永乐宫重阳殿壁画的一个角落,王重阳手持骷髅图作为教材,来度化壁画内外一切信众。就是一个穿越时空的古代画中画。吴端涛著《蒙元时期山西地区全真教艺术研究》对此有解析。(163——171页)

彭 达:《进出兰亭》中的画中画,则是把画外真实空间中的读者引入了画中的虚拟空间。实现了两个空间的交错和合二为一。

柳奕奕:这几乎是一种概念偷换!

彭 达:《进出兰亭》中的画中画,首先对画题作了“三番进出”的可视化解读:彼时王羲之等一众文人,进进出出于昔日的实体兰亭;现时读画诸公,进进出出于画面中的文化兰亭;历史长河中的人类文化,进进出出于博大精深的精神兰亭。

此画中画,还开启了思绪游走的“三重维度”:1700年前的晋代和当代,两个节点的时间维度;古时骚人和今世读者,两个人群的人际维度;创造者的人类和创造出的文化,两个范畴的界差维度。

此画中画,最后落定于全画旨义的“三个主题” :文化的传承而发展;文化的开放而丰饶;文化的自由而逍遥。

柳奕奕:借力于图形组合,由“三番进出”,至“三重维度”,更至“三个主题”。读者沿此三三见九的演进,可探知作者之所感、所思、所言。

彭 达:正是!《进出兰亭》的画中画承担的使命可谓不轻。这里的画中画,通连着人类文化的必由之途。

图10 问卜人

柳奕奕:右下方看手相的人群中,站立的青年男子抬手远视,若有所思【见图10】。不知他在想什么。

彭 达:这大约作者埋伏的一个暗扣。

柳奕奕:怎么讲?

彭 达:您、我、以及其他读者,尽可自由畅想。

史上不少绘画作品的密码要靠以后的读者,甚至学者去破译。米开朗基罗《创世纪》中两手对接的涵义,是在300年后才明白。徐悲鸿《愚公移山》裸体汉子和印度人图形的内中机杼,画界至今仍在懵懂中。

柳奕奕:对于由古向今、由中向西、由人向天、由物向心的形而上思考,画面中以实实在在的图形作了不袭陈迹的可视化表述,以作者的个性化认知,着力于主题疆域之拓展和立意深度之掘进,臻向于特定而无限的诗意缠绵和远方眺望。

彭 达:这样的画面组合,对既有的绘画结构模式作了路径、形态、风貌、门类的探索,不与江湖流行之浮泛小品、低龄娱乐合拍,也不逢迎国际时髦之光怪陆离、空疏虚诡。仅止于对美学秩序边缘的轻微触摸。

当然也有所掌控。视野涉履并不信马无羁;深处挖潜也不钻牛角尖;境界立足也不低下憨浅。

柳奕奕:这里的寓意似乎过于隐蔽、曲折,不免显得晦涩难解。看画好像在啃一本教科书。是作者刻意所为?

彭 达:直白陈述,转瞬之间了然与心,的确是绘画艺术的夙有品质、优势。已成美学的千年定律。但把立意隐匿的这样深沉,倒也给读者一个探察、挖掘新矿苗的机会。当然探不探察,挖不挖掘,全凭读者兴趣。

柳奕奕:画面上,都是千年前的晋代人。发式、衣饰、道具…都是古代的。但,似乎没有像一般历史画那种古香古色。

彭 达:其实是以古人的声色姿态表达现代人的情感和思考。

柳奕奕:张世彦早年曾有几铺壁画问世。《唐人马球图》,《我是财神,财神是我》和绘制于洛杉矶的《兰亭书圣》。是一位资深壁画家。

彭 达:后来他疏离了壁画创作,但一直心怀浓厚的壁画情结。作研究,写文章、办微信平台,都围绕着壁画艺术。还曾写过12万字的《20世纪中国壁画史》。这次的《进出兰亭》的画面种种,也有明显的壁画意味。

柳奕奕:场面大,人物多……

彭 达:以及多元时空的画面组合。很明显,是脱胎于壁画,尤其是中国古典壁画。壁画的理念、样式、规模、方法、技巧…….都能在此见到若隐若现的踪影。但他自己拒绝说这是壁画,或壁画稿。因为他有界线明确的壁画观:壁画=壁+画。《进出兰亭》,没有附着于墙壁,也不是为那一面墙作稿。所以不是壁画,对壁画有所借鉴而已,壁画的种种特性落迹于纸本的通景屏、手卷而已。

柳奕奕:那么,或许应看作是,艺术家客串新画种的一种有意义的尝试?

彭 达:《进出兰亭》,其中深入而多层次的情绪、思绪之表达,一般置身于公共环境的壁画是无此需要的,难以践行的。这种表达,因借于掌中摸娑把玩的手卷之鉴读方便,也得益于绘画美学的边际松动。

图11 亭子的平视、俯视,透接的人物和案几

柳奕奕:全画众多图形的铺排中,曲水取俯视所见,人物和鹅取平视所见。六角亭中,地面和案几桌面取俯视所见,亭顶和案几足部取平视所见【见图11】。

彭 达:同一画面中,既有时而俯视,时而平视的多个视点;还有时而中国古代、时而境外现代的多个时空。画面中时空的多元呈现,有利于展开解读界面。

柳奕奕:诵诗人豪情奔放地舞动双臂,伸出了七只手【见图7】,应是动作的描写。

彭 达:瞬间分解和排列,是历代中国壁画和顾恺之《洛神赋》所立下的“家法”,后来的西方未来主义恰与此合拍。把多视点的游动观照所得,和多瞬间的连续观照所得串连一起,表现了时间过程,画境也因此得到展开。这当然与立足点单一的观照模式复制物理空间,有所不同。

柳奕奕:品画诸人手执的横卷中嵌进《进出兰亭》全图白描的图形。纨扇中嵌进蒙德里安抽象画的图形。折扇中嵌进罗丹雕塑和汽车的图形。肚兜中嵌进自由女神雕像的图形。亭中写字人的身体在透明的几案中圭角可见,全无遮蔽【见图11】。

彭 达:或云突兀生硬,却正好气象一新。嵌接、透接都是把另外时空中未能相邻的物象“远引遥接”过来,与画中图形作机智巧妙的交集,完成一个表达神密、美好、新异的情感和思维的新图形组合。

柳奕奕:我曾读过张世彦的构图学专著《边位场势美——绘画章法解析》。书中对于“远引遥接”的组合方法,还有一些《进出兰亭》未曾启用的技巧:错接、拼接、器接、数接、音接等。这些技巧较之常有所见的悬接、并接、叠接,运用起来有些难度。

彭 达:如能游走自如地使用这些技巧,组合成各种类型的虚实相依相应、古今并存并容的多元时空,在面积有限的画面中,坐拥较大信息量。这就应和了中国绘画艺术关于自然时空的整体认识,实现了画面中时空营造的机巧把握。

柳奕奕:这类可视图形自由游走的画面组合,隐约间有点像小说写作中的“意识流”。前者是画面空域中的游走,后者是情节时序中的游走。

彭 达:其实,“远引遥接”与中国传统诗文中的“比兴” 有更为亲近的血脉渊源。都是把彼处或近或远、或表或里,有关连或大致类同的实体物象、动态现象的图形引领过来,就近实行比拟或兴替,使潜隐的灵性心象成为可视图形。看来,“远引遥接”是由物理世界向心理世界跨越的一个有效接驳手段。

柳奕奕:“远引遥接”之比拟、兴替,与类似“赋”的“写生+写实”之平铺直叙乃至碎片凑合所营造的二维或三维空间的画面比较,有另样的格式、架势。

彭 达:对!这是不同的创作思维。因此其感染效能也就不在同一个量级上。

面对“远引遥接”,读画人的解读,有选择和添加的自由余地。以多义乃至歧义超越作画人的原来设定,启动并迁延某种远奥情思,就有产生 “视通万里、思接千载”效应的可能。

诗文中的“比兴”,依靠文字引发读者的想象来完成情思的传达。而绘画中的“比兴”,则是以诉诸视觉感官的具象的形状、色彩及其组合来直接地刺激读者、打动读者。对于具象之可视图形的超越联想,思之绪、情之绪的次迭涌现,多重主题的生成,要仰赖全画四面八方所有图形的总体组合来调动,尤其是“远引遥接”的手段。

柳奕奕:作者曾表示,《进出兰亭》,是对自己多年殚精锻造而积淀于心的绘画理念,作了一次全面的自我夯实、践行、印证。

彭 达:这正是人们常说的“自我实现”,不为外力牵制的“自我实现”。

柳奕奕:从作者多年的绘画创作、著述撰写的诸多成果来看,张世彦多年心底潜隐着一个进取目标,就是多层面、多环节的原创探求。

彭 达:张世彦的原创探求,有他自设的立足点。一是,传统基石的艺术法度——既往的经典传统文化精神;二是,现实语境的自然法度——当今人类生存实态中的精神向往期盼。所以,我们看到的《进出兰亭》,与”江湖流行” 无缘,也与“国际时髦”无缘。

2019-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