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写性”对绘画作品的文化价值而言,是众多综合评价因素中的一个因素,但不宜太看重。
绘画的基本因素有:构图(经营位置)、形象(应物象形)、色彩(随类赋彩)、笔触(骨法用笔)。“书写性”这个不太准确的词,其实指的是笔触。笔触的基本作用如下:
1、不同的笔触,可以形成不同的审美效果,这时,笔触被称为“痕迹”,其实质也是一种“肌理”。如果它的作用只是审美效果,作品价值不大。我们在大量的画店里能看到这种玩笔触效果的画。
2、笔触如同心电图,可以传达出作者作画时的心理特点,在国画中,它被称为“笔墨”;油画中,它被称为“笔触”。涉及到心理学后,它可以曲折的牵涉出与时代、社会等的关联,这时,作品有比审美效果更有价值的东西。比如凡高(心理狂热)、蒙克(心理恐惧)、徐渭(心理痛苦)、倪瓒(心理洁癖)、黄公望(心理喜乐)等的笔触。也比如当下中国当红的曾梵志、刘炜、毛焰等的绘画。
3、广义上的笔触,既包括凸显用笔痕迹的笔触——“书写性”这个词,主要是指这类笔触,也包括不显露用笔痕迹的笔触,比如平滑的笔触。直白的说,没有笔触,也是一种笔触。笔触不是为了笔触自身,而是为表达目的服务的。如果表达目的时需要的不是凸显用笔的笔触,这种笔触是有害的。
所以,“书写性”这个有些不够准确、清楚,有些文学性色彩的词,特指的是:通过笔触来显露作画时的心理状况。原理类似于“心电图”或“笔迹学”。倪瓒说“逸笔草草,不求形似,聊以抒胸中逸气耳”,就是这个原理。这个词,又由此而特指一种艺术方向——以传达作画者心理状态为主。顺便附带另一个艺术方向——以笔触所形成的肌理,产生一种与光滑规整的工业美感、科技美感不同的视觉美感,这种视觉美感偏于自然、有机、感性、情绪。打个直观的比方:一片芜杂山地的美感,与一个精密发动机的美感。
所以,这个方向所使用的主要是这些词:写、挥、书写、抒写、挥洒、表现、情绪、性情、心灵、内心、本心、心性、意象、心理秩序、精神秩序、个人化、私密化、自然、手感、手工、偶然、不可复制、绘画性、本体、纯绘画、纯视觉、笔迹、笔墨、痕迹……
但艺术的方向是多元的。如果艺术是人在世界中的体验和思考的副产品或外化物,高质量的体验和高质量的思考才有较高价值,而不是只要是体验的或思考的,就有价值。并非只要是“书写性”的就有价值,因为其实谁都能“书写”。而且“书写”有狭义和广义之分,一种理性的“书写”难道不是“书写”?一种不以“书写”本身为目的,但自然具有“书写”成分的“书写”,是不是“天然去雕饰”的书写?人本来就是以感性为基础、出发点的生物,有完全理性的人吗?哪个人能做到完全理性?只要是人画出的笔触,有完全理性、没有“书写性”的吗?针对具体的政治、经济、社会、文化问题,有相对更准确、清楚的表达的艺术,评价标准是“书写性”吗?
沃霍尔的调侃让会心者一笑:“通常,我所需要的只有一张描图纸和良好的光线。我无法理解我为何从来不是抽象表现主义派,因为有这只抖动不停的手,我应该是个天生好手才对。”
如果绘画主要是用构图、形象(也被称为“图式”)、色彩来传达内容,这时,笔触并不重要,甚至是要作为干扰因素而被取消的。比如马格利特的绘画,沃霍尔的绘画……。很多人只看到了笔触的手工性、不可复制性、才情,认为这才是绘画中最纯粹最本体最难最天才最……的因素。这种观念,是在强调艺术语言本体力量的现代主义时期尤其兴盛的观念,与被中国书法、文人画习染后的一些艺术观念合流,其实是没有进入当代艺术语境的一种观念。这些观点忘了,语言是为目的服务的,当艺术的目的不只是审美,不只是心理学的传达、表现时,笔触的作用大打折扣,甚至是与某些目的相冲突的。
即使动辄用“笔墨”来说事的人,也忘了一个基本常识:中国山水画的最基本因素有二:丘壑(构图、形象)、笔墨(笔触)。首先是丘壑方面的精彩,然后才是走近细看时的笔墨的精彩。没有一个精彩的丘壑,一张画的力量大大减损。把笔墨的重要性抬到高于丘壑,是明代晚期董其昌明确提出并用理论系统表述的,而且这个行为既有山水画史内部的原因,也有政治原因:“画工”们作为职业画家,他们的山水画在丘壑(造形)方面很精彩,但文人画家们认为,画工、画匠们在笔墨方面是庸俗的、粗鄙的、烟火气的、霸悍的……,只有文人画家们的笔墨是高雅的、纯洁的、超凡脱俗的……。于是,董其昌可以在丘壑方面完全照搬前人(仿某某人山水),只要笔墨上与前人不同即可。
由笔墨所传达的心理特征,引出了另一个评级依据——境界——这是文人画的核心评级标准,似乎指精神境界,其实是指心理境界,这个境界,又基本以“平静中淡淡的喜悦”为高,于是“逸”“淡泊”“清净”等词汇频繁出现。于是,文人画境界高级,画工的画境界低级,从笔墨上确立了。这种观点其实可以质疑:文人士大夫通过这种方式确立了“文人比其他人高”的地位,但文人们为何不和帝王比“境界”?为何不和武将比境界?刘邦的《大风歌》,曹操“山不厌高,水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白居易的《卖炭翁》,杜甫的《三吏》和《三别》,文天祥“留取丹心照汗青”,岳飞《满江红》的境界高不高?和帝王将相的心理境界比,文人的心理境界在反衬下往往显得奴性、狭隘、局限、不识大体、迂腐、穷酸、无聊、矫饰、虚伪、言不由衷、言行不一、狡诈、阴暗……这种境界高?各个身份、阶层的人都有喜怒哀乐,一个农民因为今年多收了粮食而高兴,境界不高?一个小孩为心爱的玩具而高兴,境界不高?大俗为何不是大雅?绚烂之极为何不是平淡?很多文人为何不是在书本的迷障中忘记了真山的存在,迷信书本中的“山”而否定真山,以致“看山不是山”?
人们谈文人画的境界时,忘了一个基本现象:高度评价文人画的,主要是文人。其中有没有“文人卖画,自卖自夸”的成分?文人有没有实证过帝王将相、富商巨贾、贩夫走卒……对文人画的真实感受和评价?“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主要是文人自己这么认为。就象艺术家往往自认为艺术最重要。掌握了文字这个工具,就掌握了文字武器,这是有相当的话语权力的,平民则粗嘴拙舌拙于表达。此外,平民简单直白的话,往往因有切身体验而“简单却准确、清楚”,这时,又如何品评呢?
当下人们又重提笔触,其实是与表现主义(这个方向的重点是通过笔触来传达心理)的被重视有关,包括偏于表现主义的抽象绘画。而表现主义在当下的被重视,主要原因可能是:中国有钱有闲后新兴的艺术消费者们。这些消费者,有对新兴、未知事物的兴趣,所以他们不满足于传统字画和唯美写实。但他们对艺术的认识又至多是现代主义的,又有对“审美”的惯性认识。而偏于当代艺术方向的作品,这些人目前的艺术观难以接受(导致这些作品主要是被美术馆、学术机构收藏)。但这也有综合的原因:“当代艺术”这个词,在当下已成为一个无所不包但又很时尚、很“正确”的词,连传统书画现在都动辄命名为“当代艺术”。所谓的当代艺术圈内,也有很多人是缠夹不清的,何况艺术消费者们。但无论是操盘者、从业者还是消费者们,都很自信自己在致力于“中国当代艺术”,而这个“当代艺术”是有别于西方的、立足中国传统的。
但我们当下的很多人,有可能既误解了西方,也误解了中国传统,也误解了“中国当代艺术”。经济的崛起和“文化产业”呼声的高涨,让人们不愿继续按捺,匆匆上位疾行。但我们可能太急和太自信了,因为我们窝囊了太久、自卑了太久。以中国目前急匆匆崛起,却基本常识、基础文明不扎实乃至被丢弃、遗忘的基本状况下,大踏步前行是主调,因为好不容易敖来了一个千年未遇的大盛世。但也可能要适当给自己泼点凉水:别以为我们比西方人聪明,也别以为我们比后世人聪明。这样,可能心里更有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