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舞》纸本水墨 2002年 吴冠中 新加坡国家美术馆藏
二
吴冠中的美育人生,源于他对美的忘我痴迷和国立艺专“调和中西绘画”的艺术教育,也源于他对文学的重视和爱恋,以及林风眠、吴大羽、潘天寿、苏弗尔皮等老师对他的影响。但他的艺术能最终高峰相会于世界艺术之林,也缘于三位精神的巨人鲁迅、梵高、石涛活在他的心中,他们爱他,呼唤着他。他紧跟着那呼唤,不计得失,不问生死,一刻不停。他以赤子之心甘为艺术奴仆,坚定不移地向美而行。
他说他“从事绘画,也曾下决心要在绘画中做出鲁迅那样的功绩”,梦想文化救国、美育立国。早在19岁上大学期间,他就爱梵高,为自己取名为“荼”。“荼”,苦菜、白色茅草的花,霜打后白茫茫一片,隐喻“艺术家的粮食是苦难”。
晚年,他冒天下之大不韪,提出“笔墨等于零”,要“笔墨当随时代”,“不择手段或择一切手段,表现出自己的真实感受”,这令他自己都吃惊、兴奋、感叹,恰如梦中被石涛的呼唤惊醒。
美育,艺术家的社会责任,也是艺术家自身灵魂的修炼和苦行。
三
吴冠中的美育,以启发想象、培养美感为目标,而非以统一的精准模仿为标准。他说,“美不等于写实”“准确不等于美”。19世纪末、20世纪初,巴黎艺术家摒弃精准模仿,探索不由任何题材、内容决定的艺术独立的形式和自律,这给吴冠中和中国留法艺术家几乎集体性的现代启示。
吴冠中说:“我们在传统中得益的是启发,我们在传统中失足的是模仿。”“我向往表现一片丛林,但却不模仿每一棵树木,正如不刻画每一个具体人物,表现人群之欢腾或怒潮。”面对自然,他打开诗意的想象,以抽象的点、线、面去呈现——“千树万树无一笔是树,千山万山无一笔是山,千笔万笔无一笔是笔,有处恰是无,无处恰是有。”
他说:“印象主义和立体主义展拓了人们的审美领域。中国人对此开始不理解,不接受,因一向只习惯于从图画中的逼真与否区别作品优劣,‘栩栩如生’成为最高评价。其实,中国传统绘画中亦要求表达意境,技法中讲究虚实,写实中结合写意。追求‘虚实’‘写意’‘气韵生动’‘超以象外,得其寰中’等表现手法,本质上也就是不再拘泥于描画孤立的物象之逼真,而着眼于物象与物象间的相互关系、整体关系,分析到底,这与印象主义及立体主义的探索颇有异曲同工的倾向。到达艺术高峰,中、西艺术必定相晤,拥抱,相见恨晚。”
为此,吴冠中一生致力于打通中国传统艺术和西方现代艺术的界限,自称中西绘画为“哑巴夫妻”,貌异心同,“艺术无国界”。
四
美一定有时代面孔、文化根性和个人心性潜伏其中,吴冠中的美育人生和绘画作品也是由时代所造就,与他对“内容决定形式”的质疑相对应,含有特殊的时代烙印。
他一生长途跋涉,动观泰山、玉龙山、大漠、高原……静观故乡白墙黑瓦、小桥流水、垂柳桃花……寻寻觅觅,画农家田园、高粱玉米、瓜藤柴门……于“夜晚生下带血的蛋”,自称“风筝不断线”。
“定型的形象有限,不定型的思维无限”。吴冠中从寻找物象身段的“京剧亮相”,到笔墨抽象律动的至上,实象隐退到抽象。他经历了对“形式美”半个世纪的沉思、感悟与历练,艺术终成泪眼望花的迷蒙和半睡半醒间的虚幻,他进入了中国传统美学的高峰体验。
“直觉与错觉”“艺术创作中的酒曲”“打开造型艺术殿堂的金钥匙”,为吴冠中寻美的探索,超拔地跨越了现实社会和世俗的现象界,把几代人践行的“形式美”推向超验状态,中西绘画调和的形式美,走向了中国美学玄思的形式美。吴冠中深入到中国文化的根脉,把“形式美”践行到有意与无意、睡与醒之间忘我的自由境界,这是他对中国传统文化精神新的继承和贡献。他是“形式美”的后来人,也是“形式美”的鉴往知来者与创新急先锋。
他说:“艺术家要创作出成功的作品,感情的真挚比脑袋重要!要创作出不朽的作品,就要把感情投入到艺术中去,一句话,就是要忘我!”“风格是背影。”
晚年,他与江河、星辰、朝暮对话,心通天宇。他说:“真正杰出的艺术家总是将自己和自然融为一体的。正是由于敏感的艺术家从不同视角解释了自然之美,人们才更深一层感受到自然之美。”
改革开放,吴冠中浪漫的艺术才情从心所欲,纵横天下。“形式美”“抽象美”的智慧让他创造了中国画前所未有的新面貌。他开辟出继承传统的另一条路,让中国绘画在世界现代画坛屹立。
他寻美的灵魂,美育的人生,家国的情怀,创造的精神,打通中西绘画的治学道路,为博大精深的古老的民族传统走向新生,走向现代,增加了新的内涵和答案。他给出的虽不是唯一的答案,也不是最终答案,但他真真切切地推动了中国传统艺术和美育事业走向现代的进程。
美与天地并生,与万物为一。美育,人类生命中另一种阳光和空气。
(作者系清华大学文科资深教授、清华大学吴冠中艺术研究中心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