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拉维斯塔,加利福尼亚州》 选自《W的最后时日》系列 2008
最好的光,出现在傍晚前。摄影也是如此。将摄影分布在一天86164秒的线程上,最好的光大概只有短暂的几秒、几十秒。宝贵的时间并不多见,更不会持久地留存,只有好的摄影才能将其如其所是地记录在案。
1999年,还在明尼阿波利斯艺术馆工作的埃里克·索斯,着手休假三个月实践一个旅行计划。就在旅行开始前,索斯的岳母进入了临终关怀期。索斯先搁置旅行计划,陪着家人,过完了岳母人生最后一段日子。死亡的痕迹还没有擦除,索斯就驾驶他的小型货车踏上了旅行,从明尼阿波利斯出发沿着密西西比河顺流而下,直到墨西哥湾密西西比河三角洲,陪伴他的还有一台8×10的菲利普斯大画幅相机。其情形与哈克贝利·费恩已经相去150年。费恩操起桨,飘荡在密西西比河,而索斯就在岸边,高速度疾驰而过。
公路摄影
“公路摄影”的传统非常悠久,它是摄影共同体、汽车文明、媒体报道共同促成的结果,其起源可以追溯到1860年至1885年间。在20世纪摄影史上,公路摄影留下了很多节点性的经典,它们依次是:埃文斯《美国照片》(1938、1940)、弗兰克《美国人》(1958)、肖尔《不寻常的场所》(1982)。
其中,肖尔是索斯的偶像,也是其摄影理念的源头。索斯称肖尔是“高度反光的窗户摄影师”。窗户摄影师一词,语出约翰·萨科夫斯基。将弗兰克与肖尔对比,更能看出索斯对摄影艺术的追求和信念。弗兰克视角尖锐而强力介入,镜头中的公共物伟大而沉默,人物却充满情愫,张扬溢出。与之相对,肖尔仿照安迪·沃霍尔,解构了存在物的纵深感,他的镜头总是迷恋着特定的存在物,以及它们所呈现的“它性”。
上世纪70年代,肖尔带着一架大画幅相机穿越美国。“我总觉得自己是一个探险者,我所感兴趣的不仅仅是将自己的价值观带到这个国家的其他地方,同时也要看看那些地方都有些什么,”肖尔说,“每当我走进车里出发去开始这样一次旅程的时候,我总是很享受连续几天在一条路上不停开着的乐趣。”他的《不寻常的场所》充斥着高度现代化的媒介和物体。时间被幽默地扭停了,留给观者只有无边无际的建筑,以及时代中被满足的平静。
转眼到世纪末、世纪初,索斯做了同样的事情。第一次旅行期间,索斯来到了查尔斯·林德伯格的故居。林德伯格是史上首次飞越大西洋的飞行员。吸引索斯的不是别的,是林德伯格的铁床,经年累月,床褥已经发霉生斑。索斯轻轻进入,任由这张床从画面中央向画面下方塌陷。第一次旅行,索斯收获的佳作不多,似乎仅有这一张收录进了《眠于密西西比》系列——2004年出版,索斯的第一本摄影书,索斯成名了。
“一次又一次地,我眼睛大睁着而昏昏欲睡,我知道我就要睡着了,我无力阻止。当我这么沉睡时,我的眼睛离开了我平常的大脑,就好像它们被关闭了一样,但是它们直接连接着这个新奇、非凡的大脑,它越来越能够面对它们的印象……”眠与床,此后成了密西西比之行的关键词。它的对应面是,千禧年前后美国的失落和沉默,继而是新世界对旧世界的乡愁。与埃文斯、肖尔的时代相比,新时代,个体碎裂了,个体也缺席了。
2002年之行,索斯收获颇丰。约翰·卡什故乡的树、河丛上的美国国旗、充满装饰物的矮床、喷泉城公墓、柠檬板、巨型十字架、糖果屋的棕色沙发、吉米家的红窗帘……传播最广的是查尔斯,这个项目的第二个飞行员。查尔斯穿着飞行员制服,正准备带索斯走进他存放飞机模型和救援用品的仓库。索斯捕捉了这一瞬间。画面告诉我们,它在构图上退却了,它没有容纳全部的局部;它在意义上撤回了,它模糊了它所想呈现的对象。比如,看到拿飞机模型的查尔斯时,我们会想什么?我们会透过画面梦想什么?它是暧昧的,又是富饶的。通过打乱和集聚,索斯揭示了观看的一个秘密。
在家创作
不过,索斯并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旅行摄影师。对他来说,在家和在路上,是两个并行不悖的创作方式。“那种长途旅行、到处开车、使用汽油、到处飞、到处传播些什么概念等之类的生活,真的是世界上最好的方式吗?这就是为什么我会钦佩那些在家里创作的摄影师,他们能告诉我们如何观察自己的生活。”索斯曾说道。2019年,《我知道你的心跳有多剧烈》就是他基于在家和在路上的新尝试。
《我知道你的心跳有多剧烈》也象征着数年沉寂期后的破冰。2015年,索斯买下了一座农舍,并建立了自己的工作室。为了应对糟糕的状况,索斯尝试了戒酒、冥想、打坐、观看光线穿过墙壁、做雕塑、录像。他意识到,摄影有可能将他与世界剥离了,而冥想改变了这种剥离。为什么他会认为摄影干扰了自我?自达盖尔摄影术确立以来的摄影是什么?自广告和媒体风靡之后的摄影是什么?自社交媒体入侵后的摄影又是什么?其实,摄影在大多情况下只是机械复制的产物,同时也是文艺复兴和透视法的产物。但本真的摄影却远非如此。而摄影与禅的结合正在于此。
“一张照片究竟能够告诉我们什么,特别是拍摄一个人的照片?”带着这个简单又纯粹的疑问,索斯开始了他的项目。仿佛清洁口腔、唤醒味蕾一样,索斯让整个体系破茧重生。正如索斯所言,“当我重返摄影世界时,我想剥离这个媒介的其他东西而去到最重要的元素。我只想简简单单地看看别人,看看他们的内部生活,而不是重复对美国的史诗般叙事。我的目标只有一个:把时间放在另一个跳动的心上。”
整个项目最耀眼的作品要属艺术家安娜·哈普林的照片。哈普林是最重要的现代舞者之一,其最重要的作品是星球之舞。透过玻璃和树藤叠加的光层,我们可以窥见一身绿衣的哈普林。哈普林居于画面中下层,她柔韧且关切地望着巨大的摄影机,周围是木质的家具、壁炉上的画作,还有开向自然的窗户。画面混乱、清澈、馥郁,洋溢着荡涤一切的纯真与乐观。在这个项目中,索斯显然更关注色彩的层次、原始、生命感,空间的穿插、逼仄、内在,以及媒介的复合、衍生、历史意味。当然,它是全球化的,所有这些影像集合了来自全球各地的故事,其中包括盐湖城、柏林、敖德萨、布加勒斯特、华沙、图卢兹、纽约、伦敦等等。
值得注意的是,索斯的拍摄方式,刚好与他的大画幅相机相匹配。8×10英寸大画幅相机能够以无可比拟的精确描绘世界,但它又缓慢而细致,需要长时间的调度。在索斯钻进毯子,查看检影板,调试镜头的时候,对象必须长时间保持静止。“毯子底下很漂亮,”索斯说道,“在调整焦点平面的时候,你能够仔细凝视一个人的眉毛。然后,整个世界突然颠倒过来!我正在努力应对技术挑战,正是这些挑战创造了这张美妙而紧张的能量……我仍然在领舞,但我不会再强求人们跟着我起舞。”总体来说,大画幅相机会呈现混杂但雕塑般的质感,给观者以梦一般的感受,仿佛一切都在焕发光彩。
这个项目也让索斯意识到了与人相处的趣味和魅力。每接触一个陌生人,或者一个拍摄对象,内向的索斯都需要饱含期待和憧憬,他事先也无法预知什么人会出现,什么事会发生。进入要拍摄的场景,索斯会了解各处的事物,人的状态,整体的环境。在拍摄的时候,索斯不会做出多余的指导,他会轻轻示意,“向右一点,向左一点,就这样咧嘴微笑,别动”。正如其所言,“在拍摄过程中,我不仅把他们当作一个个体来描述,也是作为一个由客观和主题相构成的空间来做的,我希望这个图片随后能够给予一种明了的梦幻般的感受,它不能让人完全理解,但又像是包含了它所有含义的梦。”
《我知道你的心跳有多剧烈》出自华莱士·史蒂文斯的一首诗,“尽管你坐在一间灰色的屋子里……我知道你的心跳得多么狂烈。”这首诗是史蒂文斯早期的作品,它一抑一扬,将作者的感性和梦想放大到极致。“如今我更多的是从诗歌、电影、文学中得到灵感,这和曾经从摄影作品中得到灵感是一样的。诗歌对我来说就像激流,我愿意让自己沉浸在河流里,但我并没有发现让自己足够陶醉的诗歌作品。”索斯说。
纪实摄影
索斯生于明尼苏达州明尼阿波利斯市,父亲是律师,母亲是室内设计师。索斯自小内向,加上家住近郊区,他几乎独自长大,也甚少旅行。十年级时,一位艺术教授发掘了索斯的潜力,并鼓励他成为艺术家。上世纪70年代起,明尼苏达州“双城”创意产业不断发展,州内大部分艺术家中心的全国排名都逐次上升,其中作家团体和出版业极为蓬勃。这些艺术中心一般只收取少量的会员费,并且对所有人开放,这有助于新手向专家学习艺术技法或是培养商业头脑。1989年,明尼苏达摄影中心成立。而索斯曾长期服务过的明尼阿波利斯艺术馆目前已经是美国最大的艺术博物馆之一。
后来,索斯入读莎拉·劳伦斯学院,师从乔尔·斯特恩菲尔德,他的摄影美学受到这位导师潜移默化的影响。在莎拉·劳伦斯学院期间,索斯小规模尝试了一次密西西比之旅,并拍摄了大量私人照片,其拍摄对象都是他的亲人,主要是岳母。离开学校,回到明尼苏达州,索斯尝试接触陌生人,处理与陌生人相关的事物。索斯在酒吧、公园等地完成了两个项目:《完美陌生人》《寻找爱》。这个时期,索斯还没有确立自己的风格,除了那张提了三个行李箱的男人的照片。拍摄间隙,男人对索斯说:“我是这个年代最聪明的人之一。”
《眠于密西西比》之后,索斯开启了另一个相似的项目,《尼亚加拉》。尼亚加拉大瀑布以蜜月胜地、自杀胜地著称,索斯来此便是迎接这些夫妇、情侣和那些自杀者。脆弱、绚烂、赤裸、孤独充斥着整个项目。情侣们躺在草地上,身体交叉,犹如一个心形;新婚女孩穿着婚纱,几乎漂浮在半空。夹杂着在相册中的情书则把爱情与生命的悲伤推向极致。
2004年,索斯辞去了明尼阿波利斯艺术馆的工作,四年后加入了玛格南图片社。也许是必然,索斯终于可以公开宣布他的“纪录片风格”,同时成为了职业摄影师。新闻摄影、纪实摄影,自此也成为索斯的核心内容之一。2010年,索斯和布拉德·泽拉尔创立了小棕蘑菇出版社。2012年到2014年间,他们行走五个州,发行了七份《蘑菇新闻报》。在此期间,索斯做了记者和研究者们需要做的所有事。最后它们汇编成了《歌本》。而除此之外,索斯重要的作品项目还有《破碎手册》。
索斯延长了某种纪实摄影的寿命,“我认为没有什么力量可以比得上讲述一个故事,然而战争故事又会让我陷入到强烈的痛苦中,我更愿意把目光放在稀松平常不引人注目的日常生活中,摄影恰恰能够帮助我去实现这些想法,”索斯说道,“我确信自己只适合拍摄有主题的作品,而摄影是能够把日常生活中被忽略却又十分有价值的故事讲述出来。”
索斯对中国摄影影响颇深。2004年以来,众多中国摄影师纷纷效仿,其中陈荣辉或许最为知名。2016年到2019年,陈荣辉带着大画幅相机,跋涉在东北三省,记录下了这个时代的风貌。
展览:我与你:埃里克·索斯
展期:2022.1.1-3.6
地点:三影堂摄影艺术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