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644年,时维李世民御宇廿载。太宗治下,政治昌明,民生富足,文化繁荣,时局安定,史称贞观之治。唐太宗李世民颇好诗书。在书法上,他推崇王羲之,并亲撰《王羲之传赞》一文,将其书风确立为至高的审美典范。自此开始,唐人上行下效,学右军之风于是滥觞贞观年间。
是年,孙过庭(646-690)出生,得名虔礼,他生于陈留(今河南开封),郡望富阳(今浙江杭州西南)。彼时,初唐四大家业已身居要职,声名在外,而欧阳询、褚遂良、虞世南、薛稷四人几乎都以真书名世,习右军草法而闻名者甚少,似乎上天刻意要在王羲之书法的继承上,为孙过庭留下一席之地。
与欧阳询、颜真卿等显贵巨擘不同,孙过庭的一生仕途坎坷,关于其生平也是众说纷纭,他的故事散落在寥寥的文书简牍之中以及好友陈子昂为他撰写的墓志之上。在历代名家考据下,能够得以印证的是,孙过庭年近四十方才出仕,而官不过率府录事参军。出仕未久,虽有机会以太子旧臣的身份面圣,却又因时局变动,沦为废帝旧党,无奈惨遭革职罢官客居洛阳。
去官之后,孙过庭的物质生活日益困苦,但他却愈发勤勉积极,不为俗务所扰,浸心于书法艺术,他兼修真、行、草,尤善草书,曾自叙道:“余志学之年,留心翰墨”、“极虑专精,时逾二纪”。正如好友陈子昂所说,他“养心恬然,不染物累。独考生命之理,庶几天人之际。将期老有所述,死而不朽。”于是,在赋闲以后,孙过庭开始了《书谱》的创作,从其自述来看,《书谱》大约开始写作于他逾不惑之年。这部著作寄托着孙过庭余生的意义。惜乎好景不长,创作并没能延长孙过庭的生命,在公元690年,也就是创作开始的大约三年后,孙过庭便因突发恶疾暴卒于洛阳植业里客舍,其《书谱》也未及完成,殁年不过44岁。
一、《书谱》的艺术特色
作为孙过庭一生绝唱之《书谱》,始作于垂拱三年,即公元687年。草书,纸本,全文总3700余字,共351行,真迹以长卷装裱,铺展全长约九米,自唐宋以来,著录有序,曾为宋内府、清内府所藏,收录在《宣和书谱》、《石渠宝笈》中,卷首有宋徽宗题签,并有徽宗、乾隆等历代藏者钤印,曾为故宫博物院旧藏,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书谱》是书法史上罕有的书文并茂、词翰双绝的作品,不论是在创作上还是在理论方面,都显露出峻拔刚毅之气象。因其书写恣肆宏美、说理鞭辟入里,为当朝乃至后世所传颂临摹,有垂范之效。
首先,从孙过庭《书谱》的书法艺术特色来看。由于草书是从隶书快写或是省笔流变而来,因此其诞生之初具有很强的实用性。在草书的发展过程中,实用性缓慢消褪,艺术性逐步上升,在褪去了日常实用性和非功利性价值后,作为一种艺术门类,其创作的自觉性才终于显现出来。至于东晋年间,王羲之使今草趋于定型并走向成熟,而到唐朝中期,盛世之下,颇具浪漫主义气息的狂草盛行,铸就了草书这一艺术书体的鼎盛高峰。
孙过庭的《书谱》被认作是今草中至为优秀的范本。从技法上来看,《书谱》汲取了王氏一门草书的精髓,可称为“二王”草书的嫡系传承。一如张怀瓘评价:“博雅有文章,草书宪章二王,工于用笔峻拔刚断。”另如《宣和书谱》中所说,“文皇尝谓过庭小字书乱二王。”又如米元章《书史》中评议,“孙过庭草书《书谱》甚有右军法。凡唐草得二王法,无出其右。”近代以来,沙孟海、启功等书坛耆宿亦对《书谱》品评颇多。从大历史观的角度看,孙过庭的《书谱》上承二王一脉法度严密、清隽坚毅的今草书风,下启盛唐时期浪漫飞动、纵横捭阖的狂草时期,其风格影响承启千年,时至今日仍引人竞相效仿。
就用笔来看,孙过庭合而运用了二王的用笔特点,将羲之与献之草书的用笔手法深度临摹化用,秉持述而不作的态度,并没有更多地偏离或创造,有些字的笔法和字形,能在十七帖上找到原型,足以见其纯粹。《宣和书谱》中称其:“作草书咄咄逼羲献。尤妙于用笔,峻拔刚断,出于天才,非功用积习所至。”孙过庭也在文中对自己所推崇的笔法进行了总结,提出了“草贵流而畅,章务检而便”、“草以点画为性情,使转为形质”等观点。意在指出草书用笔应当流畅灵活,婉转纯熟,重于笔画所表现的情感,彰显的变化。
观摩此卷中的用笔细节,足可以看出,孙过庭对于笔画间的起伏变化把控得细致入微。尽管孙过庭喜好落笔迅速,往往露锋,然后迅速铺毫,看似容易,实操甚难,稍不留意,则显得轻浮。要在铺毫后,始终能保证写出“面”的感觉,纤细的点画也要体现用笔的力道,于单字中还可看见用笔跳跃且连贯之势,在行笔中格外重视抑扬顿挫、有疾有徐,于法度中极尽灵动之可能。孙过庭的控笔能力极强,在笔画中往往按中有提,圆中见方,尤其是在转圜之处,用笔调锋巧妙,凌厉时则千石万壑,润泽处便高山流水,刚健婀娜。还有上下笔衔接之处,笔毫端的细微变化,妙不可言。字字之间的笔画牵连布局精巧,犹如山石松柏,各成一派,又融会贯通,为行文中的若干破锋之处平添了几分艺术旨趣。
就结字来看,孙过庭的《书谱》整体望去平正工稳,细致观摩奇崛灵动,通过高低错落的架构安排、上下左右的开合调整、字体重心的重新分布,营造出了形断而意不绝、相伴相生的气韵。尽管字与字之间的形态各异,但其中气脉相连,充满张力和动感,在整个过程中体现了孙氏完美的结字。姜夔在《续书谱》中说,“草书之体,如人坐卧行立,揖逊忿争,乘舟跃马,歌舞僻踊,一切变态,非苟然者。”此语正能恰切地形容《书谱》。
另外为人所称道的是,孙过庭注重书法用笔结字与自然界意象之间的联系,书谱中有用词“悬针”、“垂露”、“奔雷”、“坠石”、“鸿飞”、“兽骇”等类比,将用笔现象和结字手法转化作生动具体的物象,从而使这些平面的点线笔画焕发出勃勃生机。而孙过庭自身也认知并实践其书学理论,书写贵在取法于自然百态,从日常观察和生活经验中汲取营养,用笔墨在纸绢上倾注,使之凝结留存,从而得到鲜活灵动的艺术。他将这一释放性灵的书写理论,实践化用到了《书谱》的艺术创作当中,正如他自己提出的“通会之际,人书俱老。”是一种天人合一、道法自然的状态,我们由《书谱》中可见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