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冬君先生是南开大学历史学院荣休教授、知名历史文化学者。主要著作《文化的江山》《走进宋画》《通往立宪之路:告别晚晴的近代史》《落花一瞬:日本人的精神底色》《中国私学百年祭》,为多家主流媒体专栏作家。
为什么要讲“人格共同体”?因为它有现代性,人格具不具有未来性,我现在不敢说了,但是至少截止到当下以前的历史来看,我们是需要一个“君子人格共同体”的,以便为社会提供一个可供审美的人格样式。美是什么?美是真善!“人格共同体”是提升一个社会整体素质的中坚力量,由社会精英承担,一个社会的精神面貌、道德水准、伦理秩序,甚至崇高感、正义感等,皆取决该社会精英阶层是否自我培育一个“人格共同体”,引领社会上升。
人类社会的发展,除了市场经济和科学技术的引领之外,更为重要的是人格力量。
从民国热到宋朝热,其实反映了一种社会政治情绪和政治倾向,烘托一些政治热点。此外,我要谈的是,从民国热到宋朝热,还反映了一种社会情绪,那就是对美的憧憬,是当下迫切对审美精神的需求,在这些审美需求中其实暗含了一种人们对知识分子“人格共同体”缺失的需求和焦虑,我们今天就谈谈宋画中所反映的宋代士人“人格共同体”。
我的一本书《走进宋画》最近要出版,在这本书里,我谈到了宋代知识分子群像在审美领域的作为。今天我们就从鉴赏与审美宋代绘画,来看看宋代士人人格共同体是如何形成的,看看这一知识分子群像如何表达自己的话语权。
一、宋代绘画中的士人话语权的觉醒
五代十国时期是先驱、是启蒙、是原创,艺术的渡口有三个,开封、成都、南京,开封是山水画的中心,成都是花鸟画的中心,南京是人物画的中心,奠定了中国绘画艺术题材的三大门类。成都和南京,还设置了皇家画院,招揽各地画家投奔,寄身宫廷御用,成为职业画家。
天下分立,也为那个时代的艺术家提供了更多的选择机会,他们可以自由选择自己的“国家”,各国纳贤也不问出身,为画家们提供了艺术领地,追求自己的艺术目标。
除皇家画院外,还涌现了一批具有独立身份的自由职业的画家,著名的如后梁的荆浩、关仝、李成,南唐的徐熙等,其实还有身在皇家意志在野的画家。在他们的笔下,绘画艺术开始表达内心世界,并有了独立的表情。
独立的表情始于山水画和人物画。绘画艺术如何说出自己的语言?十世纪末中国的山川意识觉醒,艺术上最值得称道且足以自豪的,便是中国山水画的兴起,尤其是水墨山水的兴起,还有人物画从圣教仙佛中的游离,可以说是那一时期中国文艺复兴的标志,是士人话语权的觉醒与表达。
1、荆浩创造了“水墨山水”和“全景山水”的话语表达体系
为什么用创造?因为话语权不是“争夺”来的,而是创造性表达来的,是创造一个与主流话语权完全不同的另一个语境,以实现你的追求和方式。
荆浩,是中国山水画的拓荒者,第一个建构了中国山水精神,他是一个人的文艺复兴。当我们步入荆浩山水画中,这才发现,到了公元十世纪,艺术的独立精神,在中国山水画里找到了最好的表现形式。
荆浩,初仕后梁,便厌倦了官场之争,他不想无谓地将自己牺牲在这样一种恶劣的体制里,与南方小国不同,北方朝廷不设皇家画院,他没有画院可去,那就归隐山林,在绘画中表达自己的意志和追求。
当一个人孤独地走进大山,他不追求自由,自由也会向他逼来,因为他除了拿自由来证明自己的存在意义,其他一切都消失了,最起码,暂时消失了,你已经“一无所有”,没有了社会化身份,也不再成为体制性符号,体制化的主流评价体系与他无关了,脱离了它们,舍离了熟悉的生存环境,他无比自由,他就是他自己,直接面对大自然质询个体存在的意义。
有点像那位美国人梭罗,当年,梭罗为了寻找自我而回归自然,他要离开那个“社会关系的总和”,回到自然状态,重新认识他自己。荆浩也如此,你可以说他进山趋避乱世,也可以说他进山去是为了认识他自己,在自然山川中重新定位自己的“意义”。荆浩有这个能力,四万棵松,山水诀。
从体制内出走的那一刻起,荆浩便不是儒家政治与道德体用的工具,也不是君臣关系中的一份子,而是面对完全没有意义压力的大自然,自己给自己定义的纯粹个体,就像梭罗在《瓦尔登湖》里给自己的定义一样,我是我自己的国王。
过去的意义不复存在,那就创造出新的意义,他要在山水画中描绘一个新世界。对这个新世界,宋人给予了很高的评价,称之为“全景山水”。 比起现实的皇帝,他可以创造自己的理想国,这就是他的话语体系,他的话语权在山水画里,是他创造出来的。
今天还能看到的《匡庐图》,便是他的一幅全景山水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