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确切的说,任何一位画家都是从临摹他人开始进入画坛的。看来临摹他人,或说临摹前辈画作对任何一位画家都是必要的。齐白石的绘画生涯中也临摹了许多其他画家的作品。那么临摹对于画家起到什么作用呢?简单的说临摹大抵分为初学临摹和成为职业画家后临摹两类。它们的目的和意义显然也不同。前者目的在于学习,而且是技法性的学习;后者目的虽然也在于学习,但显然其目的并非局限在技法上,主要在于拓展自己技法,用某种风格丰富自己的绘画素养,在建设自己独特技法和理念上进行吸纳。因此后者的临摹意义很大,这种临摹基本与所要创立的风格有关。故此所临摹的对象应该比较广泛,所谓采纳百家之长建立一家风味。齐白石应该也含有这个目的的。我们翻阅齐白石的作品;阅读他的作品上的题款有时就可以看到他临摹他人作品这方面的的内容。看来齐白石的成功与他的临摹也是不可分的。那么当他进行临摹时是什么心态呢?这就需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了。因为他的临摹除了我们以上所说的为了学习之外,尚有其它一些原因。
在绘画艺术上齐白石受朱耷的影响甚大,可以说如果不是在陈师曾的劝说下改变为吴昌硕风格的话,很可能齐白石的风格就会一辈子定格在八大上。在齐白石五十七岁变法前,他是以学朱耷为主的。为此他临摹了朱耷不少作品。比如他在1919年画的群鱼图题跋上云“予曾游南昌,于丁姓家得见八尺纸之大幅四幅,乃朱雪个真本。予临摹再三,得似十之五六。中有大小鱼一幅,笔情减少,能得神似,惜丁巳已成劫灰。可太息也。今画此幅因忆及之。”由此可看出齐白石对于朱耷作品的苦苦追求的心情。他的临摹目的很显然不是为了形似,而是为了“笔情减少,能得神似。”为了达到神似他不惜临摹再三!足见他对于朱耷风格的迷恋程度之深了。齐白石四十多岁曾画过一幅秋梨马蜂图,这张作品就是他在掌握了朱耷风格特征后的作品。他的弟子胡橐说:“我拿这画给白石老人看,他很得意,认为在笔墨上、在趣味上都与八大山人不相上下。”除了在画上题写道:“此白石四十以后作,白石与雪个同肝胆,不学而似……”外,又对胡橐说:“四十岁以后,虽然经过多年的苦学苦练,已经掌握了笔墨技巧,但是,为了获得艺术上创造的条件,随时注意对鸟兽虫鱼进行写生,体验生活。所以四十岁以后才能画出和八大山人比美的作品来。”又比如他四十一岁时曾临过朱耷的小鸭子,到了七十五岁时,这张画稿不慎丢了,但他却凭着记忆追画出来。这里除了他凭记忆外,还因为他在临稿上尽量注明浓谈、晕染、形象、比例。比如在一幅鸳鸯并蒂莲双钩底稿上,他对花瓣、叶子、茎及鸳鸯的羽毛都有记录。这一切充分说明了齐白石临摹八大作品的目的也是为了能够创造出同八大一样水平的作品来。可见四十多岁时,他虽将重点放在“神似”上,并加强了写生和苦练技巧,但一切不过是为了追求与朱耷风格外貌酷似上,并未有摆脱八大建立自己独立风格的意识。但这一切无疑对于他基本功具有极大的奠定作用,为他的变法提供了决定性的支持。
图1
齐白石在向职业画家延伸的途中,自然会不断的临摹一些他所喜爱的画家作品。这时还是为了丰富自己的技巧和所画内容。他在四十岁时在西安认识了诗人樊增祥和文人郭葆荪从他们这里他看到了许多古代名人字画。这时期他看到许多明清大写意作品,像徐渭、陈淳、朱耷、石涛、黄慎、周棠、郑板桥、金农等人的作品其中。他对这些人的作品十分崇敬,特别对大写意这种“能纵横涂抹”风格极为倾心。我们如今只能看到他临摹朱耷的材料,从他“老萍诗草”所记的“青藤(徐渭)、雪个(朱耷)、大涤子(石涛)之画能纵横涂抹,余心极服之。恨不生前三百年,或为诸君磨墨理纸,诸君不纳,余于门之外,饿而不去,亦快事也。”按道理此时他至少应该还临过石涛的作品。果然,我们找到了他临石涛的山水画。(图1)用他自己的话说他临摹别人是“学习人家,不是模仿人家,学的是笔墨精神,不管外形像不像。”
其实齐白石早年也是从“芥子园画传”学起的。临摹“芥子园画传”几乎是近代许多国画家通行的入门步骤。齐白石也不例外。不过,任何大师都必然有他成功的独特的地方。在临摹时他所下的功夫也是不一般的。他曾用透明的油纸蒙在画谱上临摹了三遍。据胡橐说:“白石老人要我首先学习”芥子园画传”,要我照着他的样子仔细临摹一遍,最好也能像他那样用油纸蒙在画谱上摹绘,并且老人打开了柜子,在层层一堆的素材底稿里,竟然找到了幼年用油纸摹绘的“芥子园画传”小稿给我看。我还清楚的记得,这十几张底稿勾画得非常仔细,一笔不苟,比一般刻本还精彩。老人说,他对“芥子园画传”下过三四年工夫,每一段的主要内容都大致记得。”从此可看到齐白石的临摹阶段工夫的坚实,这对于他后来绘画发展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当然,我们不能认定他是有意为之,因为那时他的临摹还是在他作细木匠的时候,他的这种基础性的临摹当时不过为了工作的需要,但谁又能预测到这是在为未来他向大师冲刺在奠定基础呢?如果说机会是给有准备人的,不如说成功是给有准备人的。没有事前的一系列的铺垫,成功怎么会从半空掉下来呢?恐怕掉下来也承担不了吧!我们可以认为在齐白石人生艺术的道路上曾出现过一些贵人,但我们也不能不看到他个人的,在每个环节上的努力是他成功的关键。何以如此说?如果齐白石显露不出在文化、艺术上的执著和定力,如果他身上没有与众不同的求学气息,谁又可能凭空援引你走向文化?社会上无论哪行,一般援引者大都看到你是这个“苗子”才出手的。齐白石初期对于“芥子园画传”临摹的刻苦精神,正显示了他从艺的执著认真的心理素质。
图2吴昌硕
图3齐白石
在齐白石开始变法后,在陈师曾的劝导下他主要是临摹吴昌硕的作品,像吴昌硕的风格靠拢。那么吴昌硕的绘画主要特点是什么呢?其一,吴昌硕擅长写意花卉,在技法方面受徐渭、朱耷影响很大,这和齐白石的爱好和路子很接近;在用色上,吴昌硕喜欢用浓丽的颜色,最喜欢用西洋红,画面色彩鲜艳,这和追求冷逸素洁画面的齐白石很是不同。就是说齐白石学习朱耷是本着朱耷的冷逸风格,在色彩上只求素雅没有改变;其三,吴昌硕以书法的“草篆书”入画,舍弃形的羁绊,突出意的表达。齐白石在这点上与吴昌硕很接近。通过以上粗略的对比我们可看到齐白石在学习吴昌硕时只要在色彩上变素雅为艳丽就可以了。但是实际并没有这么简单。因为单纯模仿已经不是齐白石此时的目的了。此时的他是要通过对吴昌硕的学习除进入市场外,尚须建立自己的风格。不过就他的内心世界来说,此时应该以进入市场解决生活出路为主。但我们从齐白石临摹学习真实的情况来看,他实际并不仅是为了寻找卖点学些皮毛,而是在寻找一条自己的风格。他针对自己的变法说:“余作画数十年,未称己意,从此决定大变。……余画犹过于形似。”从此我们可看到他的变法首先是达到不求形似。至于书法,齐白石的书法不仅功夫上佳,且具有自己独特的风格,在近代书坛上堪为翘楚。时下有人评近代书法称其为近代第一。对此我也认同。齐白石初学馆阁体,后学何绍基,后来又专临爨龙颜碑、郑文公碑等等。白石云自己“书法得于李北海、何绍基、金冬心、郑板桥、天发神忏碑”最多。在胡佩衡《齐白石画法与欣赏》中说齐白石变法时是“吸取当代各家的优点,特别是吴昌硕的优点,……我常看到他对着吴昌硕的作品,仔细玩味,想了画,画了想,一稿可画几张。画后并征求朋友们的意见,……”这是初期。后来则是“与以前的临摹大有不同,对着原作临摹的时候很少,一般都是仔细玩味他的笔墨、构图、色彩等,吸收他的概括力强、重点突出、大胆删减,力求精练的手法。”当然,在色彩上也是他学习的重点,用他自己的话就是“涂黄抹绿再三看”,由此一改冷逸,进入具有民间艺术夸张的缤纷色彩世界。我们可以看到这时的齐白石在努力改变自己的审美冷逸习惯的同时,又在坚持、发展着自己所喜欢的大写意的手法。这就是他变法时期对待临摹的态度。我们以吴昌硕和齐白石所画两幅桃对比一下,(图2图3)即可看到,齐白石虽然出于吴昌硕,但却有许多自己的内容,已经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风格个性。
图4齐白石
图5王梦白
齐白石的技法是不可置疑的,他有着极强的临摹力。齐白石三十岁时曾以善画仕女在家乡小有名气,有齐美人的称誉。上世纪30年代白石与王梦白齐名,王梦白擅长花鸟人物,他们同在国立美术专科学校任教,关系很好。王梦白也是师法吴昌硕,并有所独创,因为齐白石也学吴昌硕,故此他觉得自己略高齐白石一筹。有一次友人拿来一张王梦白画的仕女图,请齐白石给自己临摹一张。(图4图5)齐白石出于情面,只好临摹了一张。不过他对原图中认为欠缺的地方进行了更改。连王梦白原画中的诗都没用,自己另写了一首。更改的地方是腰部,原画腰中有带但没束,没束如何系的住?因此不合常理了。其实说是临摹,不过只取其形而已,几乎所有勾线都是重新安排的。后来画坛皆认为齐白石的在无论笔墨还是诗都胜一筹。白石老人记述道:“:“此幅乃友人索予临王梦白,予略所更动。知者得见王与予二幅,自知谁是谁非。老年人肯如人意有请应之。”这里我们将两人的题诗列于下,可以看到白石老人不但画好,诗也好:
美人颜色近如何?背面含情羞态多。莫是檀郎太薄幸,桃花红雨几消磨。(王梦白)
年年春至愿春留,春去无声只合愁。夫婿封侯尚无分,闺中少妇岂忘羞。(齐白石)
从齐白石临摹王梦白得仕女图我们可以看到齐白石在对待临摹上并不是粗率的应付,而是认真的对待。善于学习的同时也能善于发现问题这乃是一个成功艺术家应具备的品质。齐白石在北平艺术专科学校当老师时,认真的对待每一次教学。在教学相长中他还善于从学生作品中吸取有益的内容。有一次一个学生画了幅《梅鸡图》,齐白石觉得图画上有枝梅花画得十分艳丽,而且梅花下的公鸡画得也非常生动有趣,认为公鸡的尾巴尤其画得有神。于是端详了许久,说:“你画的这画太有味道了,能借我回去临摹一张吗?”一周后齐白石拿来自己临摹的展示给学生。这让我们想起《论语》中曾子所说的:“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有若无,实若虚,从齐白石身上正让我们感受到了这一点。
在近代中国画的从艺者中,齐白石无疑是最成功者,他的成功就与他认真地对待临摹关系密切。临摹这看似寻常的学习手段,在一般人那里平平淡淡,但在他那里却成为了使他的艺术走向熠熠生辉的桥梁。或者有人认为临摹不过是一种学习,与成功纵然有关系但也不至于那样关键。倘如此认为就小觑了临摹得意义了!应该说临摹是创造的基础,倘若这个基础薄弱,将来纵有良好的艺术构思也不会拓展成辽阔的空间。我们从齐白石对待临摹的态度上可以体悟到的是,临摹虽然是单纯的技法学习,但态度的不同却有着不同的走向。齐白石年轻时虔诚地对待“芥子园画传”的临摹,使他具备了良好的绘画功底;中年时痴迷的对待书法和一些名家作品的临摹使他的绘画技法登峰造极;老年时为了变法苦苦的临摹,不惜作背水一战孤注一掷的拼搏。即使在他很有成就后,依然认真地对待自己的不足,不耻下问,正确的对待临摹。这样的人怎能不成功?怎能不令人肃然起敬!
北京艺术研究所 刘玉来 2014.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