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倒翁
在齐白石的作品中十分引人注目的就是以不倒翁为题材的作品。在现实中不倒翁虽是儿童喜欢的玩具,但在齐白石这些作品中表现得却没有一点童趣的味道;不倒翁是民俗艺术品,民俗艺术大都表现民间普通百姓生活中的乐趣,这一点在齐白石这些作品中也不存在。可见齐白石只是将民间这个艺术形式拿来表现自己的喜恶而已。有议论者认为齐白石是在表现自己痛恨官吏的心情,用今天的话简单的说来就是“仇官”心理。那么,齐白石到底存在仇官情结吗?下面我们先通过他的不倒翁作品中一些题款内容, 看齐白石到底通过不倒翁在表现什么。
齐白石最早画不倒翁是在1919年,那是他受邀为“南湖”所画。南湖拿来一把清道人所书扇面。清道人之书,墨凸若钱厚,为了和上面的书法格调统一相匹配,因此齐白石便以浓墨画了不倒翁。画完之后又题道:余喜此翁,虽有眼耳鼻身,却胸内皆空。既无争权夺利之心,又无意造作以愚人。胡清空之气,上养其身,泥渣下重,其体上轻下重,虽动摇,是不可倒也。”这时的齐白石只是就不倒翁的官员形象和泥塑特点进行评述,不但尚未把不倒翁用来寄托自己的“仇”,而且对不倒翁存有褒奖的意思。这里的不倒翁俨然是清官的气象。在齐白石另外一幅不倒翁画中,他有这样一段题款:“村老不知城市物,初看此汉以为神。置之堂上加香供,忙杀邻家求福人。”说得是旧时的农村人见识少,错将泥塑底层小官吏玩具奉为神明的行为,白石老人借此说事,来讽刺这些官吏不过如蒙人的神汉一般,只能蒙蔽哪些无知小民。
那么,在齐白石心目中有些官吏如何呢?他在作品中幽默的嘲讽他们的高贵只是因为穿着官衣,实际则是价值三钱之辈,他说:“为官分别在衣冠,不倒名翁却可怜。又有世间称好汉,无心身价只三钱!”他还认为有些一心钻营的官吏胸无点墨,尸位素餐无所作为,在一幅画中他调侃道:“秋扇摇摇两面白,官袍楚楚通身黑。笑君不肯打倒来,自信心中无点墨。”非但如此,他还认为有一心钻营升官之道,毫无肝胆者,说他们不过像这毫无心肝的泥做的不倒翁一样:“能供儿戏此翁乖,打倒休扶快起来。头上齐眉纱帽黑,虽无肝胆有官阶。”不过随着岁月的磨砺特别是日伪期间,当他亲自受到来自官家势力的欺压时,齐白石逐渐的认识到这些道貌岸然的官吏之所以能像个官模样,只是凭借一身官服而已,内心深处何曾有民?何曾有公平正道?于是在他画于1942年的一幅不倒翁上他赫然题道:“乌纱白扇俨然官,不倒原来泥半团。将汝忽然来打破,通身何处有心肝。”
我们从齐白石这些不倒翁作品题识中可以看到,作为泥塑不倒翁来说,它是个中性寓意物,画家可以根据自己所表现的喜恶对它进行利用。我们通过齐白石以上对不倒翁的利用,可以看到有褒的一面,也有贬的一面,同时也存在中性一面。由于我们论题的关系,我们是在探讨齐白石内心深处对官吏的看法,为此可发现,自1919年他开始画不倒翁后,随着他年龄的增长,以后才出现了中性和贬意的作品。好,我们暂且按这样思路寻觅一下其形成的根源。
齐白石这种蔑视官吏的意识是如何建立起来的呢?我们知道一个通理,那就是每一个人最初的老师就是自己的父母,父母的言行对孩子的影响往往具有雕塑终身的作用,特别是当孩子确认自己的父母品质优良的情况下,父母的言行一定会在孩子心理深处打上深刻的不可磨灭的烙印,那是一辈子的痕迹,齐白石也不例外。齐白石的母亲在齐白石心理是怎样一个印象呢?请看白石老人在晚年的回忆。
“我的母亲……家境也很贫寒。……嫁后三天就下厨房做饭,粗细活都干起来。她待公公婆婆是很讲规矩的,有了东西总是先敬翁姑,次及丈夫,最后才轮到自己。……我们家里自从
(我母亲)进门,老老小小穿用的衣服,都是我母亲自织的布做成的,……嫁后不到两年工夫,衣服和布足足地满了一箱。……她还养了不少鸡鹅,也养过几口猪。……逢年过节,家里多少要买些鱼肉打打牙祭,我母亲总是看着别人去吃,自己一点也不沾唇的。……我母亲是个聪明伶俐的人,……她是一个既能干又刚强的人,只要自己有理,总要把理讲讲明白的。她待人却非常讲究礼貌,又能勤俭持家,所以不但人不错,外头的名声也挺好。我父亲要没有一位像我母亲这样的人帮助他,不知被人欺负到什么程度。”
这就是齐白石眼中的母亲,可称是一位聪明贤良干练的农家妇女。这或许是因为她是私塾先生的女儿吧?她在齐白石眼中是高大的母亲,是趋于完美的农家妇女,无疑齐白石会受到她的影响。其中她对官吏的态度也会影响到齐白石的。平时齐母对齐白石的影响应该会有的,但我们乏于证据,我们只能举一件对齐白石影响至深的事情,因为这件事被白石老人特别记录在了自己的回忆录中。
“巡检原是知县属下的小官,刚刚够得上戴个顶子。这类官,流品最杂,不论张三李四,阿猫阿狗,花上几百两银子买到了手,居然走马上任,作起‘老爷’来了。……他们虽没有权力杀人,却有权力打人屁股,因此,他在乡里很能吓唬人一下。那年黄茅驿的巡检,也许是新上任的缘故,排齐了全副执事,坐了轿子,……在白石铺一带打圈转。乡里人向来很少见过官面的,听说官来了,拖男带女地去看热闹。隔壁的三大娘来叫我一块走,母亲问我:‘去不去?’我回说:‘不去!’母亲对三大娘说:‘这孩子挺别扭,你就自己走吧!’我以为母亲说我别扭,一定很不高兴了,谁知隔壁三大娘走后,却笑着对我说:‘好孩子。有志气!黄茅堆子哪曾来过好样的官,去看他作甚!我们凭着一双手吃饭,官不官的有什么了不起!’我一辈子不喜欢跟官场接近,母亲的话。我是永远记得的。”这件事情发生在齐白石7岁那年。
我是永远记得的不要与官场接近这样的认识,恐怕不会永远停留在不接近阶段,当受到来自官场的欺压后恐怕就会向仇官转化了。由于齐白石受到母亲“我们凭一双手吃饭,官不官的有什么了不起”的影响,致使他今后本来有机会做官也被他拒之,从此远离了官场。
在齐白石一生中确实有过进入官场的机会。在齐白石三十五岁时经人介绍到湘潭县去给人画像,在此期间他结识了三个关键性人物。一个是郭葆生,这是个有了作道台资格尚未补到实缺的人的大少爷;一个是桂阳州的名士、贵公子夏午诒;再一个是陕西臯台、名士、诗人樊樊山。齐白石在四十岁时夏午诒到西安作了官,于是请齐白石到西安教自己的夫人画画。齐白石来到西安不久经夏午诒介绍认识了陕西臯台、名士、诗人樊樊山。樊樊山不但请他给自己制印且给他题写了卖画的润格。当时在西安的一些朋友看到臯台樊樊山这样重视齐白石,便劝齐白石走樊樊山的门路“积极营谋”。但齐白石认为“一个人要是利欲熏心,见缝就钻,就算钻出了名堂,这个人的人品,也可想而知了。”为此齐白石不但不去钻营,反而劝劝他的人“悬崖勒马”不要走钻营路子。三个月后,夏午诒、樊樊山都将去北京谋求差事,樊樊山告诉齐白石自己将进京,据说宫内需要个给慈禧代笔的画家,是六七品的官衔,他可以推荐齐白石去。如此的机会要是搁在今天还不争破了头?可齐白石却说:“我是没见过世面的人,叫我去当内廷供奉怎么能行呢?我没有别的打算,只想卖卖画,刻刻印章,凭着一双劳苦的手,积蓄得三二千两银子,带回家去,够我一生吃喝,也就心满意足了。”
不倒翁
不久,齐白石随同夏午诒先来到北京。在北京齐白石与一些新旧朋友常在一起游宴,但他从不愿与势力的官场人接近。比如被他认为是依附势力的一个人来访他时,他特别嘱咐门房,说自己有病不能见人。两个月后,齐白石听说樊樊山要来北京了,他担心樊樊山还推荐他去当内廷供奉,于是便打算回湖南老家,躲避一下。夏午诒看留他不住,就说:“既然留你不得,我也只好随你便!我想,给你捐个县丞,指省江西,你到南昌去候补,好不好呢?县丞虽是微秩,究属是朝廷命官,慢慢地磨资格,将来署个县缺,是并不难的。况且我是要到江西去的,替你打点打点,多少总有点照应。”我们屏去官场腐败,单就人情朋友来说,无论樊樊山还是夏午诒确实都对齐白石够朋友!他们不但喜欢、器重白石书画的才能,同时也为他的前程考虑。但是齐白石牢牢记住了母亲“我们凭一双手吃饭” 的教导而婉言谢绝了夏午诒的美意,说:“我哪里会做官,你的盛意,我只好心领而已,我如果真到官场里去混,那我简直是受罪。”这就是真实的齐白石。不过此时的齐白石虽拒绝作官,但绝没有仇官的意识,他只是出于“道不同不相与谋”,而采取了不与势力接近的作法而已。
由于齐白石对官场有一种抵触心理,很自然会与一些打算钻营到官场的人相冲突,不过好在齐白石为人平和,人家知道他是好人,并不计较他。比如同是“王门三匠”“热衷功名的”的朋友张仲颺虽与齐白石因为名利问题有些隔阂,但彼此还是相关照的。
这里我们要介绍一下齐白石的为人。齐白石在五十岁前对于在众人面前评论别人的危害,似乎尚缺乏认识。但五十岁时通过一件事后,他就牢牢的接受了教训。于是形成了他不会主动伤人而人缘好的原因之一。当然,他原本就为人平和。那是在他出游钦州时,他记述道:“中餐于席上失口言人所短,使人少辱之。”为此他“即书‘三缄’二字于座右,并记云:‘往余见人篆刻,‘闲谈勿论人非’,笑之以为迂。今日始知六字工夫未易做得到也。行年五十矣,书此于座,用以自鉴耳。”在这种“三缄”为人原则控制下的齐白石绝不会有过激的言行。所以他不可能轻易的把仇官的言行表露出来吧!
齐白石真正所谓仇官的举动应该是发生在日伪时期,因为在此之前他还没有遇到过欺凌他到了恼怒的程度。他的一些用绘画讽刺官吏的作品大都出现在日伪时期。那是因为“敌伪大小头子……要求我跟他们一起照相,或是叫我去参加什么盛典。……还有给敌人当翻译的,常来讹诈,有的要画,有的要钱,有的软骗,有的硬索。”甚至还有一次深夜,几个日本宪兵闯进家门来威胁吓唬他。在这种情况下,白石老人才不得已的只是用绘画方式对这些日伪份子进行了婉转的讥讽:“我题‘群鼠图’:‘群鼠群鼠何多如许,何闹如许,既啮我果,又剥我黍,烛炸灯残天欲曙,严冬已换五更鼓。’又题‘螃蟹’诗:‘处处草泥乡,秆行到何方好。昨岁见君多,今年见君少。’我见敌人的泥死何足惜,拼脚愈陷愈深,日暮途穷就在眼前,所以拿老鼠和螃蟹来讽刺它的。”我们上面提到的那首不倒翁题画诗就写在1942年日伪时期。在日伪时期过后,这种“仇官”作品也就随之不见了。我们通过排查齐白石一生材料可见,他的仇官作品皆是写在日伪时期。
在抗日战争结束后的第二年,那是1946年10月。齐白石到当时的国都南京举办了自己的画展,经在文艺界和官场有声望的张道藩引荐,他礼貌性的拜会了蒋介石。蒋介石的夫人宋美龄也喜欢国画,因此蒋介石应该说对国画也有一定欣赏能力,似乎出于对齐白石艺术或人格或在艺术界的影响的认同,蒋介石特别邀请齐白石出任国大代表,但被齐白石婉言拒绝了。此后不久,恰逢蒋介石的五十寿辰,齐白石为表达谢意即为蒋介石画了祝寿的苍松雄鹰图。除此之外齐白石并没有再利用过与蒋介石的这层关系。
不倒翁
在上世纪49年北京刚解放不久,与齐白石早就有来往的画家叶浅予带着从鲁艺来的几个人来齐白石家拜访。而在未解放时曾有文化界几个人劝齐白石去港台,齐白石因为年纪大了和一大家子人没去成。齐白石正担心共产党来共他的产呢。看到叶浅予带来几个穿军装的人,他大吃一惊,以为叶浅予是带着共产党来共他的产。叶浅予忙向他解释,当他知道这些人是来看他并想买他的画时,便说:“既是画家同道,就不用买了,每人奉送一张,现在就画。”我们由此可看出齐白石对官府的惧怕心理,但这并没有仇官的意思。此后他曾受到毛泽东的接见,并回赠毛泽东雄鹰图和对联。1950年,他被聘为中央文史馆馆员;1953年,担任北京中国画研究会主席为中国美术家协会第一任理事会主席;1954年为全国人大代表。文化部还曾买下雨儿胡同一所宅院请齐白石居住,但他在此不过居住了不足三个月,便向周恩来总理推辞去该宅院,仍回到了跨车胡同老宅。齐白石并没有主动利用自己与毛泽东、周恩来等人的关系,一切职务也并非他争取得来。
我们可以看到在齐白石的一生中,他接触到了许多做官的人,早年器重他的樊樊山是何许人?请看:樊樊山,清代官员,文学家。光绪进士,历任渭南知县、陕西布政使、护理两江总督。袁世凯执政时,官参政院参政。齐白石的老师王闿运:晚清经学家,曾任肃顺家庭教师,后入曾国藩幕府。1880年入川,主持成都尊经书院。后主讲于长沙思贤讲舍、衡州船山书院、南昌高等学堂。授翰林院检讨,加侍读衔。辛亥革命后任清史馆馆长。夏午诒曾为翰林和陕西、江西清中层官员。郭葆生曾担任过清中下官员。张道藩是民国实权大员。齐白石一生接触到的官员可谓夥矣!以现在的话来说,最大的为一国之首,最小的为县处级。齐白石对这些人表现出的是,你作你的官,我凭自己的双手劳动吃饭,你对我好,我必有回赠,不欠你的,我决不巴结势力。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见缝就钻,就算钻出了名堂,这个人的人品,也可想而知了。”我们在这里看不到他有什么仇官的心理和行为表现。
齐白石凭着自己的勤奋,努力学习奋进,在社会上安身立命。可以说他既不趋炎附势,也不拒绝善意的帮助,可谓不卑不亢是典型的有骨气的顺民艺术家。在他的回忆中,他非常钦佩的是自己的祖父。他说:“我祖父是个穷光蛋,……他看不惯他们(官吏)欺负良民,无恶不作,心里总是不服气,愤愤地对人说:‘长毛并不坏,人都说不好,短毛真厉害,人倒恭维,天下事还有真是非吗?’他就是这样不怕强暴、肯说实话的。”他有点看不上自己的父亲,说“他是一个很怕事、肯吃亏的老实人,人家看他像是窝囊废,给他取了外号,叫做‘德螺头’。……真是懦弱到了极点。”在齐白石身上没有其父的懦弱,有其祖父的些许血性。但他表现外露出的并不是对官的无原则仇视,而是有一定原则的,那就是当国家遭到外侵时,对那些依仗势力欺压同胞的官吏,或看到恶吏欺压百姓时他才有的仇官表现。这应该是一切正直人的心态,非常正常,这其实就是真实的齐白石的心理吧。好了,齐白石有仇官情结吗?
北京艺术研究所 刘玉来 2014.03.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