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写生只是李猛的一种应景。只有创作,才是他思想与才情的放飞。
在我看来,2020年被设计的风景、2022年的禅境、游园图这三个系列的绘画,才是李猛纯粹意义上的创作。尤其是游园图与被设计的风景,她们的美仑美奂,色彩纯度的提取达到极致,可谓是沉鱼与落雁的姊妹篇,但在思想内容上又有新的突破,达到艺术上的一个高峰,是李猛重要的代表作品。也是他多年艺术实践的思想结晶。
我想从形式、内容与思想三个方面,笼统谈下自己肤浅的看法。
先说形式。李猛的作品无疑是唯美的,这个无容置疑。但李猛肯定深知完美性的双刃剑,会伤害审美上的疲劳。于是他要打破这种完美,让画面不那么西装革履令人敬而远之,他采取不规整画面的裁剪与拼贴手段,让俏皮有了,灵动也有了,板着的美人脸一下子生动活泼起来。
李猛部分作品里,有一种残缺之美,这种美,我在北响堂石窟和山下的弥勒寺废墟遗址上有过切肤的感受,当然,你也可以到圆明园或者敦煌的汉长城遗址去体验。三岛由纪夫的《金阁寺》,就讲一个毁灭之美的故事。有人说悲剧就是把美砸烂,把痛撕给人看。断臂的维纳斯就是残缺美的范例。
锦灰堆是我国传统艺术里的一个偏门画种,又名八破图,以集破、集珍的方式,将残破的书简、字画等文物残片聚集拼凑到一块的一种画法,李猛曾表示他受到过锦灰堆的启发。空间上西画讲透视讲立体它要有体积感,是三维的;而我们中国画重笔墨重线条,讲气韵,它是二维的一个平面。李猛的作品既有西画中的立体又吸收国画平面笔墨的韵味,处于二维跟三维之间,打通中西壁垒,是可取的一条途径,李猛曾笑着说他开创了2.5维的一个新开端。讨论中的几组创作作品形式感都很强,是对2.5维理论实践的一个成功验证。
透、平、薄、小,我曾用四字来概括李猛作品的特色。“透”指画面的质感,前面章节细谈过;“平”指视觉效果,在2.5维理论中可找到解说;“薄”既是视觉上的效果也是一种质感,与之相对的是油画中大块的油膏堆积,李猛反其道而行之,这薄正是他致力于的一种美学追求。李猛的作品是精致的,纵观他三年来的作品,尺幅都比较小,小的30*30cm,大的也就80*80。我一点也没有觉得李猛的画小,他的画丰盈而充实,如果拿投影仪去放大它,它就是大画。
鲁迅有过一次乘坐黄包车的经历,写的《一件小事》讲的就一个小字。一件小小的事,透射出人性的光辉。有了光辉的照耀,就是一个大字。时下有一种背离艺术的坏风气,展厅愈来愈高,展品就愈来愈大,好像尺幅越大就越有气势就可以压倒一切,这种攀比是一种功利的心理膨胀,与艺术本身无关。许多巨幅大而无当,非常的空洞。小与大没有较量的必要,但有一个适可的度。李猛在一个访谈里表示过,后续打算要画几幅大些的尺幅,在不刻意的情况下,我想也有必要。在卢森堡写生组画里,30*45的尺寸是小画,但我们仍然感受得到它的恢宏与广阔。福克纳是美国一位伟大的作家,可他说他构建一辈子的故乡,只有邮票大小的一个地方。
我们也可以简单地认为李猛是一位优秀的风景画画家。他色彩冷暖过渡自然,层次丰富浓淡相宜,总之,画面构成找不出丝毫的缺陷,借宋玉的话: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题材上亭台楼阁在李猛作品中占有重要的成分,《游园图》《被设计的风景》系列,我们都看到了佛塔、拱桥、月门、游廊等等园林元素,可见李猛对古典园林的情有独钟与浓厚兴趣。
说到园林,自然要首推苏州。古典园林的建造到了明代已达到鼎盛,著名的园林著作《园冶》,就出在那个时代,是造园家计成写的,他说园林“虽由人作,宛自天开”。李猛《被设计记的风景》虽没说园林,但对人文居所有一种理想与憧憬在里面,可谓园林的乌托邦。文震亨在《长物志》里更把江南书香世家的高洁风致,和古代文人精致生活的审美情趣与品格意志,都寄托到园林之中。著名的戏剧家李渔先生对园林的美学灵魂,更有其透切的领悟:“开窗莫妙于借景,而借景之法,予能得其三昧”。这三昧,就是自然造化的真谛。
李猛几何图案的虚化,既有西方的理性高冷,又注入东方的雅致温情,感观上,统一了东西方的审美情趣。他说,虚给人更多的想象空间,更有内容。王国维在论写境与造境时说,写境要有所选择,必须“邻于理想”;而造境要有所凭借,必须“合乎自然”,我想李猛两者都有所悟,是做到了的。它整体有机的组合,在时间与空间上都突破了物理性的写境,从而超脱艺术的本身。《游园图》《被设计记的风景》组画显然有超现实主义的倾向,画家企图把童年或青少年时代所憧憬的梦境从画布上再现,构筑起自己艺术上的伊甸园。
《园林图》中皮影戏剧人物的出现,标志着李猛近三年中苦苦思索之后的一次文化突围。皮影戏的融入,作为传统戏剧文化的一个符号,它延伸并丰富了风景油画的内涵。小戏人像幽灵一般的游荡,不仅趣味横生,有娱乐性,也有了禅味。它给人以联翩的浮想,比如昆剧《牡丹亭》里的杜丽娘,《西厢记》里的崔莺莺。当每个人个体经验的填入,那么文化内涵就会被放大,文化的精髓与魅力就在这里。
李猛有非常敏锐的自我突围意识,不停地能在思考与探索中前行。如果说禅,那么从《被设计的风景》到巜游园图》的精神跋涉正是从无到有的一个过程。禅无处在,也无处不在,我想石窟仅算是一个注脚。《禅境组画》创作于2020年,黑白灰棕为主调,辅以国画里的线条,轻涂薄擦,几乎很平面,可她打破石窟常规的立体造像。淡青色的晕染似有似无,对山崖、岩石、石像这些有重量感的块状东西,以轻克重,还原了禅的本义。边角上的腾空留白,也符合禅意的空灵。禅是小的,也是无的,禅不是固定的一个东西,可大,可小,变幻莫测。它可化亿万身,无为而无不为。李猛在艺术创作上的突围而出,正是得益于对禅的领悟。我想起《金刚经》“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不取于相,如如不动的宗教修养理论。这理论,同样适用于我们画画的人。
台湾学者徐复观先生在其《中国艺术精神》三版自序中指出:“ 我国三百年来因过分重视笔墨趣味,而忽视作品中所表现的人生意境,以致两皆堕退,尤以画论方面的堕退为甚。”
徐复观先生的这段话,无论对今天的画家还是画评家,我以为都有警示的意义。
2023年6月8日于东莞金月湾知秋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