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当代著名书法家、湖北省书协原主席徐本一先生
太平
癸卯秋月,西泠印社迎来百廿年华诞。西泠印社坐落杭州西湖孤山南麓,亭台楼阁依山势高低而错落有致,外有摩崖凿石林立,内建中国印学博物馆,名人墨迹触目可见,堪称江南园林范本。西泠社员与海内外印学社团代表,香港、澳门、台湾等地区嘉宾代表,以及日本、韩国等海外嘉宾和艺术社团代表齐聚一堂。徐老馈赠曾祖旧用私印"家住月湖滨",以贺“天下第一名社”庆典,在西子湖畔孤山南麓传为美谈。
祖庭书香门第
徐本一先生年近八旬,出身书香门第,祖上百年老宅桂花井,坐落在浙江宁波月湖滨,与天一阁不过数巷之隔。建于明嘉靖四十至四十五年(公元1561—1566年)之间的天一阁,是中国现存历史最悠久的私家藏书楼,亦为世界上最古老的三大家族图书馆之一。天一阁的东明草堂,现存清末“海派四杰”之一的蒲华山水画,两侧楹联“山中云在意入妙,江上风生浪作堆。”书者柳泉即徐时栋,正是徐老的先祖。
徐时栋字定宇,号柳泉,授内阁中书。建烟屿楼于月湖西,专意著述。清同治七年(公元1868年)主持鄞志局,藏书十万卷,成《鄞县志》。按徐氏家谱“世元逢嘉,遇太时隆,正学思本”序列,从徐时栋先生到徐本一相隔六代。徐时栋兄弟六人,一为进士,一为举人。徐时栋有诗集十八卷,其《清诗选》有诗《八月湖水平(有序)》,记述辛丑八月鸦片战争中在月湖目睹发生的人和事。诗承《新乐府》,悲怆不失昂扬,尽现文献家的家国情怀。中华书局《文献家通考》论及徐时栋:“自其少有志著述,两上春官即家居不复出。覃思精诣,治经有心得,鄞人董沛称其为通儒。”
另据上海光华大学创始人张寿镛(公元1875—1945) 《季仙先生遗稿·序》记载,徐氏时栋、时梁兄弟 “科第文名藉甚于时,邑志与义行并传马,独季仙先生时榕,黯然潜德,人莫如之”。徐时榕,字石门,号季仙,是徐时栋的六弟,徐本一先生则源自季仙先生一支。季仙有遗稿六十六篇,学术气质深受浙东学派影响。徐本一先生儿时听曾祖父说古,季仙先生终生以读书为伴,每天以一把尺子量书,量来一摞书放在案前,当日不读毕不眠。月湖西畔烟屿楼藏书被焚,重建后又如此复读一过。
烟屿楼是徐时栋兄弟读书的地方。咸丰十年遭乱,烟屿楼藏书被人窃掠几乎殆尽。后迁于城西草堂,又遭火厄。同治三年,重建新宅,贮书于水北阁,“凡三十橱,得书七百九十八种,九千八百十五册,分列经、史、子、集、丛书五部,浸浸乎复旧观点”(《鄞志纪事》)。宁波旧城改造,已将水北阁迁复于天一阁园地,成为全国地方志藏馆。该馆得知徐老为徐氏后人,曾征求文墨,徐老撰书一联:“水影入廊,方触动百年情愫,去寻绿了柳汀,红了烟屿;北辰临阁,好藏九域志书,追述读过双韭,听过白云。”柳汀和烟屿是月湖十洲中的两景;双韭山房的主人是浙东学派的继承人全祖望,原址也在月湖西岸的桂花井;白云庄在宁波西郊,清初思想家、浙东学派的开派人物黄宗羲曾在此讲学。黄宗羲曾登藏书楼感慨:“读书难藏书尤难,藏之久而不散,则难之难矣。”徐本一坚信,追述浙东学派二百年延绵,会让后人眼中的风景亮堂许多。
翰墨赓续家学
书山一阁,文脉千秋。徐老家学渊源深厚,先祖季仙先生善草书,以《淳化阁帖》为本,先生存有草书四屏,临“二王”及旭、素四则,彰显清人帖学遗风。
回溯上世纪80年代初,徐老首次于天一阁直面先祖柳泉先生楹联墨迹,寻思艺术审美遗传秘笈,后沿儿时记忆,渐有清晰脉络。徐老启蒙教育由曾祖与祖父接力担当,一笔一画示范,填描红,写映格,目擩耳染,不学以能。曾祖笔墨清朗挺拔,显现宁瘦勿肥倾向;祖父笔走龙蛇,绝无臃肿肥浊墨痕。徐氏世代砚田耕耘,交替传承清朗审美基因。
徐老熟识唐人李北海,缘由家传《岳麓山寺碑》。祖父有明显取法,曾祖则隐性取意,上溯至柳泉先生亦有李北海笔意。青少年时代书写,徐老通过亲人的津梁拜访李北海的因缘,也是碑帖稀少时期的必然选择。清朗正是李北海的主要成因,清朗也是徐老书意中链接祖辈审美趣味的核心元素。
先生深耕砚田70载,初师李北海得笔法,继而不溯三代吉金文字,下窥明清翰墨。尤擅行草,规模“二王“体势,参悟北碑意趣,力主情性,师法自然,所作或清真雅淡,或质朴遒劲,独具风姿。徐老以为,李北海开创行书博大格局,在接纳“二王”的形式中,将之书于碑版。由于用途调整,字迹倾向开阔劲健,尤其经过刀刻石砌的过程,愈发表现出一种磊落卓拔、不拘细腻的品格。所以它比起王字来更容易上手,作为过渡,上可追溯魏晋手札的微妙精湛,下可贯通宋元明清文人书因法的欹侧恣肆。历代以李北海为入手而求融会化成者不在少数,如欧阳修、苏轼、赵孟頫、董其昌,直至近现代齐白石、黄宾虹、林散之等等名流。清代人提出碑学概念,以拓宽墨迹法帖之外的取法对象,而从风格意义上来说是去肯定“重、拙、大”的审美价值。那么李北海对“二王”来说也是一次“碑学”的创变,只是没有引发剧烈的颠覆。
徐老从姚燮《复庄诗问》中,读到《赠徐十三明经(时栋)四章》一诗:“眼中城南徐,生平意中寡。羞攮名言卮,耻炙辨诗才。”有对柳泉先生治学的褒扬,也有对地域文化传承的记述。作为浙江文化名人,姚燮年长柳泉先生十岁,涉猎领域广博,艺术气息浓郁,且诗意瑰丽,极富想像。由此徐老钟爱《复庄诗问》,屡将姚诗引入书法作品之中。
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上世纪90年代后期,徐老笔墨充盈乡愁情愫。来自上海的曾祖和祖父的信函,成了徐老青少年时代的内心期待,而曾祖父也把徐老视为徐氏文化传人,把一切文化宝物传给徐老。1964年,曾祖父给徐老来信,说得到一册《欧阳询虞恭公温彦博碑》,是吾家旧物,后有柳泉先生题跋。此册昔藏于水北阁,后散失,五十余年后仍归徐氏,嘱我保存珍藏。徐跋二百余字,是其晚年手笔。后来发现杨守敬在《学书迩言》中写道:“欧书虞恭公碑,最为晚年之作,而平正婉和……惟原石损失太甚,海内无全文拓本。翁覃溪命工洗石拓之,虽可释者有二千字,然完字甚少。近日陕人傅氏以所存之字按原碑字数尽换刻之,重复拉杂,不顾文理。惟翻刻颇精,无识者以为是得旧本重翻,其实尽出杜撰。宁波徐氏惊为宋拓,刻之集中,不值一笑也。”杨守敬大概是从徐时栋《烟屿楼文集》中读到徐跋的,以他碑版家的专业眼光当然不会出错,可见作为经学文献家对碑帖的鉴赏不免要上狭隘文字的当,内心的一种虔诚天真哪里抵挡得住造假者的讹诈。但徐老仍宝爱此册,尤其对柳泉先生的题跋,瘦劲中透出傲峭,也随着阅历的渐进愈生钦慕之情。
宝物馈赠西泠
人情重怀土,故乡安可忘。自古以来,文人墨客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时常感怀身后故土,守望乡愁,赓续文脉。进入新世纪,李北海早已不在案头,徐老觉得对书法的研习仍处于一种漂泊状态。徐老不时感叹,“上下追寻的纷披,就像匆忙行游者对万千川流作一瓢饮。” “内心的浮躁是乡愁另一种焦虑的表现。如果说乡愁是一种期望回去而不能回去的情结,那么对书意的最终追求也有类如乡愁的感觉。”徐老回想过往,坚信“中国书法在精神上永远会有个乡愁的情结,当你对传统中的人物理解愈深,这个情结也愈显得突出。”乡愁的书写并不仅仅是文字上的关联,更多的是自己也不知从何方传来的召唤声音。
徐老祖籍浙江鄞县,解放前生于上海,11岁随父母辗转九州通衢武汉。珍藏祖传金石“家住月湖滨”,出自浙派印人韩登安刀笔,堪称现代印坛工稳一派的经典之作。沙孟海评价韩登安篆刻作品:“海内外论印者方以韩老为西泠印派之后劲、余乃举述本社前辈,即已示人有继承有发展,不拘一格,各逞专长。登安之学不尖为当今玉严静穆一派之代表”。徐氏先人宝物,徐老珍爱有加。因西泠印社秉持“保存金石,研究印学,兼及书画”宗旨,时逢西泠印社百廿年华诞,徐老与夫人商定回归西泠。遂联络西泠印社副社长朱关田先生:
关田兄如晤:我曾祖有"家住月湖滨"一印,为韩登安于1932年所刻,宁波月湖之滨有徐氏老宅,今已被列为保护的文化建筑。我想将此印捐赠给西泠印社,适逢120周年社庆,以为祝贺。湖北有二位作者(沈必晟、毛先唯)参加这次《孤山印证》活动,委托他们办理此事,亦望吾兄多多指导!本一顿首顿首。
朱关田先生曾任中国书法家协会第四届副主席、篆刻委员会主任,第五届副主席、学术委员会主任。回复徐本一先生:
乡愁是漂泊者对故土的真情呼唤,笔墨是漂泊者对乡愁的高贵表达。当徐老从月湖桂花井祖庭感悟丰富的人文蕴含时,心底里的眷念越发浓郁。精神的漂泊比起身世的漂泊显得更为幽渺绵长。徐老平生回过三次桂花井,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参与筹备湖北省书法家协会,创办《书法报》,作为湖北文化符号,他的肉身无法游离江汉三镇的世俗生活之外,但是艺术魂灵早已融入中国书法浩瀚的激流之中。徐老说:“当我有时精神性虚空袭来时,我仍不免要去想像千里之外生疏而又明媚的山水之境,好像那里可以安放一颗漂泊不定的文心。”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存放西泠的“家住月湖滨”这方金石,不会被岁月湮没,将以顽强的生命张力,见证乡愁的艺术灵魂归宿,拥抱春意盎然的书法新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