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去年9月在威尼斯电影节上以“惊喜片”的身份入围主竞赛单元,继而爆冷擒得最佳导演大奖,直到如今全国公映,导演蔡尚君说,自己始终看重和骄傲的,是《人山人海》中的战斗性。
电影名为《人山人海》,讲的却是一个人极孤寂的行走故事。
故事由头是发生在贵州六盘水地区的真实社会事件:老铁(陈建斌饰)在城里混不下去了返回家乡,一心从此麻木讨生活,直到开“摩的”的兄弟被抢车贼残忍杀死,缉凶无望的现实,迫使老铁决定再次上路,他要找到杀害自己兄弟的凶手。当年那条新闻曾经是社会热点,蔡尚君是发觉自己竟说不清缘由地把此事记了整整一年,才翻过头重新拾起。
先是默默收集很多资料,春节刚过,就找来一干朋友聊这件事。谈了三四个月,话题早就没了边际,朋友圈里谁跟谁掰了,为什么?亲戚朋友谁家出了什么事儿,甚至说回朋友父母那辈人,这样七嘴八舌地侃出了100多个问题,从地貌变更、植被情况、自然环境的气候现状,到农耕作物、饮食起居、教育程度、亲子关系、邻里矛盾等方方面面,蔡尚君说自己不想把“老铁”的故事拍成个纯记录式的影像,他想探究的是事件背后更深层次的意义,把当下人的存在和反应装进去。
转眼初夏,蔡尚君是带着这100多个问题踏上了旅途。先到了贵阳,又坐大巴,辗转四五个小时,路程里有一大段是山路,进山已近黄昏时分。蔡尚君清楚地记得,眼里就只有一条公路在山间盘着,往下看是村庄人家。“车一路在开,但感受就是山也不动,水也不动,别无选择,就那么一直一直走下去。”
蔡尚君突然就明白了一个人为何能为一辆摩托车杀人,他告诉本刊:“那边基本上是这样一个环境,崇山峻岭,在那么一个环境下,没有路就没有外联的东西,只有路能沟通与外界的关系。路能带来城市的气息,从村寨到公路,一般都有相当远的距离,摩托车是最方便的,什么路都能上,所以当地的主要交通工具就是摩托车。只在稍微近公路的地方会有小蹦车,拥有了摩托车就像是拥有了一种不受困的权利和自由。”
于是,路便成为贵州当地在蔡尚君脑中最重的意象,殊不知因路而开始的那些传统与现代之间的更改,远比蔡尚君想象的剧烈。傍晚时分到达六盘水,用他自己的话说,景致简直就是令人晕眩的:一排排刚盖好的商品楼,挂着巨幅的售楼标语,一眼瞧过去还以为是回到了北京;再往里面走,是由破石头搭起来的一个老城,零落破败。
“那里的人们脾气大都焦躁,几乎可以用‘民风彪悍’来形容,好些人来自山里,是习惯了佩刀的,因此常常话不投机拔刀相见。路上也没有什么规则,车动不动就插在一起,一定是互不相让,直到堵死了整条街,因此我们常常因为想要顺畅通过哪个地方而就地充当起交警的职责。”
小城里处处是眼见得到的“现代化”,也暗涌着某种苦痛感的撕裂、扭曲。蔡尚君说六盘水是强烈的地方。当然也找到了“老铁”的原型。“花了一周时间跟他聊天,我发现他是很厉害的。他是有文化的,他读书,每天要买报纸看,还写日记。他明白城里,甚至有极好的公民意识,找到凶手以后他找的第一个人不是警察,是当地晚报的记者。他有一种保护意识,一种寻求公正援助的意识。”
最令蔡尚君感到惊讶的是,与此同时,老铁对于民间的生存法则的深谙和游刃其中的生存智慧。“有一个事情我记得非常清楚,比如乡村里有很多骗吃骗喝的人,比如耍点‘大仙’,说自己能看到凶手在哪儿,但你得给我多少钱,老铁从来都不拒绝。人家开价1000元,老铁就说1000元太少,我给你1万元,唯一的要求是必须给我找到这个人。装仙的人明白其实他找不到这个人,但是1万块钱又太重了,所以不敢要,都是村里人,老铁不伤别人的面子和感情,又不至于白白给人家钱使自己不平衡,他太明白人情世故,几乎就是通晓和洞彻。也可能就因为此,老铁能在全国找了200多个县、市,竟然以一己之力形成消息网络,甚至能做到没钱了先回去,有消息再出来,终于找到凶手,这在城市人也是完全不可能做到的。”
类似的所闻所感大都被蔡尚君加工成《人山人海》里兼具妙趣和表意的细节,道士来帮助老铁,说要帮他找到凶手,当场表演起把一只鸡催眠的绝技,演员陈建斌又把老铁拿捏得入木三分,他一边愣愣抽烟,似看不看,似在事中,又超然事外。
“老铁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农民形象,是以前我们在电影中没有的。以前电影里的农民都是隐忍、顺从,一脚踢不出一个屁的过去时农民。这个人物使我发现一个当下的、今天的农民,他与城市产生过关联,虽然他是一个失败者,但是他却做到了城里人完全不可能做到的事情,有他独特的担当坚持,也有他的无助渺小,很真实。”
道士把鸡放在案板上,轻揉轻点,银幕近景处的那只鸡便真如施了魔法般凝滞不动,而景深处是陈建斌那毫不关己,同时也若有所思的眼神。类似这样的单一长镜头,在《人山人海》里屡见不鲜,但此处却是影片整体的昏黑粗粝纪实风格中不多的几处细腻婉约之一,不动声色,娓娓道来,甚至兼有“呆若木鸡”四字隐语构成的戏谑幽默,表面平静,内部却是张力十足。
蔡尚君上世纪90年代初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最初做编剧——《爱情麻辣烫》里渴望又迷失了爱恋的都市人,《洗澡》质朴而厚重的父爱和胡同浴室里高歌的“我的太阳”,《向日葵》中那对既对峙又难掩温情的父子,有不少人愿意总结那些使人印象深刻的角色为蔡尚君式的都市写情——喜感和酸楚与共相通,而他自己说起曾经这些令人印象深刻的角色,只爱用个“好玩儿”来形容,就像是说起自己的一个个老朋友。
2007年,蔡尚君拍了自己的导演处女作《红色康拜因》,那是一组由西部农村广阔麦田摄影作品开始的电影,奔向城市却始终无法被城市接纳的父与子,经历着土地、岁月、健康、家庭、亲情的离丧,一对极典型的中国式的父与子,承载着每个由乡下向城市进发的人的疼痛,而油画般浓重饱满的画面中,那辆在金黄麦田里驰骋的红色康拜因(联合收割机),成为现代和传统之间意涵丰富的象征。蔡尚君并不喜欢诠释和定论自己的故事,最多提纲挈领地说,“在蜕变中收割人生”。
事实上,蔡尚君出生在吉林省长春市,幼年时仅有极短暂的一段时光是随受政策影响的父母在农村生活,到《人山人海》再次把目光投向更为偏远甚至未知的农村,他不否认其中有好奇心的驱使。“但越深入其中,会越来越感到某种历史角度的重要。中国2000年的历史无不由农民身份、农民与土地的矛盾和解决写就的,而如果真的行走在真实的中国农村,那些空洞的乡村,无人留守的家园,你会由衷体会到近代有西方资本主义的兴起,工业兴起的那场百年前巨大的变革和危机如何正在真实上演,这可能是每个中国人更深刻核心的现实处境。”
而蔡尚君想做的远不只是记录现实而已,《人山人海》里的老铁远比真实老铁更掷地有声。电影里的老铁终于在私矿上找到了谋命的凶手(吴秀波饰),却眼看这个人惨死在矿主的棍棒之下,缉凶之门和自由之门都在他面前关闭。老铁故意打伤一个男孩,这个男孩留在工棚养伤,活了下来,除此之外的整个矿厂被他布下的炸药炸得灰飞烟灭。
“这可能是相对极端暴力的方式,但我觉得这是适合老铁的,他叫老铁,是中国农民,他不能谈‘新左派’,也不懂改良主义,更想不到怎么建起个工会什么的。报仇和逃生都走到绝路,那个矿是他的绝境,也是所有人的绝境。人物到那里,我就时时刻刻能感到这个人物想发出一个声音的态度,他要去这么做。”
如果说《红色康拜因》时的蔡尚君,唯美画面和恬淡节奏之间,尚存对于中国乡村田园诗般的审美想象,到《人山人海》已全然铁下心要把本就晦暗阴郁的贵州冬天,呈现得更加幽深湿冷,决绝到有意抛弃了诸多影像之于观众的舒适原则。类似老铁出场是在矿上敲石头,转而下一镜头里麻木地听着矿主的呵斥这样的跳切处理也一用再用,蔡尚君笑说,越剪辑越受不了那些无痕剪切、时空连续统一之类的原则,他不想给影像营造任何可口感,甚至觉得任何丝滑的方式对于老铁这样的人物而言,都是腻味的存在。
“我尽量干净、直接一点,不那么绕来绕去,开场杀人,一刀上来就杀了,为什么,怎么回事,后面说清楚。我希望每个动作都始终是强硬的,不希望任何解释拖沓下来这个节奏。这是一部有粗粝感的电影,我想彻底走到唯美细腻的反面,就像是‘嘭’的一声,把一块生肉抛到观众面前,他们可能不喜欢,但绝对没有办法视而不见,得琢磨一下这是怎么回事。”
从上飞机前4个小时才最终完成全片,到水城收获盛赞如潮,终于擒得银熊大奖,不乏如达伦·阿伦诺夫斯基(影片《黑天鹅》的导演)这样的世界级导演找到蔡尚君,要当面表达对这位东方导演的凌厉影像风格的欣赏,西方影评人更是好评如潮。
“确实兴奋了一下,但冷静下来是好坏参半,好在这样的一个奖使我的片子获得了公映的可能性,经济上也有了良性循环的可能,不必要5年再完成下一部电影。坏的一面是,太幸运也许也是危险的,我不想做浪尖上的导演,还是希望自己能边缘一些、自在一些。我们60年代末的人还有点沉重,残存一点理想主义,始终觉得真想创作必须忍住寂寞,不能什么都求,吃饱穿暖就可以了,重要的是做点自己真想干的事。”蔡尚君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