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玉昆先生是想做一个真正的中国人的人。他出生于中原嵩山脚下的一个山村之中,他是上世纪30年代初烽火连天的战争年代出生的人,未及弱冠,他已戎马赴朝了,在战争转向运动的时代大潮中,他也从“武化”的职业军人完成了向“文化”的职业画家的转化。然而,更不幸的是,他不可能逃脱时代文化大潮对他的桎梏。他在绘画的路途上选择的“第一口奶”只能是对他毕生最爱的祖国民族绘画的“改造和批判”。这真是一个天大的误会与悲剧的开始。不容讳言,在革命战争的条件下,改造与批判的前提和目的都是消灭,我们改造了地主、二流子,批判了富农与资本家,他们不是都被消灭了吗?遗憾的是,我们在共和国成立之初,继承了民国时期对民族文化批判与改造的“革命手段”与“政策策略”。于是,郑玉昆先生只有在该行武为文之时,喝了“西洋形色”的“洋奶”。他无法不喝这时代配给的唯一食品。但他不是一个顺从的羔羊,他是一个善问善思、有独立主义的血性汉子,他性格中的军人个性,迫使他又一次作出了生命的选择。正在他的绘画之途在世人看来“如日中天”之际,他再不能容忍绘画的母体受到屈从与误会的曲解。他不只一次地表示,我们错了,我们错得太大,错得太远了。这是一个先觉者最坦诚、最伟大的表白。不但如此,他还毅然决然地离开一般画家们梦寐以求的美术院校教学天堂,他要回到哺育他的父老乡亲与中原大地上,去实现他自己孤独的生命价值。世人以为他莫名其妙地还乡了,谁知道他是怎样地感受到先觉的苦痛与心灵回归的愉悦?他在舍命守节的前提下,放弃了自我小命的荣辱,要找回绘画理想中民族文化的大节。他在许多铭刻的印文中作了如此多的表白:吾家伏牛山下,满目云山柴门静,嵩山,嵩山之林,负雅志于高云,壮心未同年俱老……等等。他比更多的人承受了运动的折磨和体会到了反思的快乐,他在嵩山脚下的山村里,在他劳作过的原野上,在父老乡亲们熙熙攘攘的集市与庙会中,他看到了那不同于希腊神灵大卫、维纳斯们的形体与气质,看到了那与奥林匹斯山完全不同的裸露岩石,看到了等同于宙斯窃火精神一样伟大的山村农家小院里求学的读书灯光……他不再去制作那种洋模特模式拼凑的指定题材的参展作品而求得场面上的轰动效应,他也不再打着学术探索幌子去闭门造车式地埋头搞什么基本功练习与技能教材。他就是一个县文化馆的美术工作者,他的工作目标就是要用他的绘画和交流来让他的父老乡亲找回那原来生活中处处皆有的、被革命战争和运动搞失落了的民族美术的本体与真魂。他画他看到与想到的一切:郊原、旷野、古村、奇树、唳雁、鸣虫……他用心去听、去记,他还刻苦习字,用劲写诗,大声唱曲,埋头刻印……为的是找回这民族绘画中熟知的一切固有元素。当然,他更要动员他的同事、战友、学生、亲属来共同做这一切。他也要不停地对社会关于美术的曲解与误读作批评、作调合、作屈从、决取舍。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不但作品颇丰,也形成了一定的构图程式与绘画模式,还团结组织了以郑州地区为核心的广大的画家创作群体,组建了郑州画院、中国少林书画研究会等组织。这一切在上世纪末文化反思的大潮中,被美术界称为中原画派或中原画风,在当时的中国文化界具有相当的影响力,不少特征至今还为人所津津乐道。
诚然,他自己生前也知道,他的作品并非完美地表述了他对祖国绘画的认识与解读,他挣扎着用他能想到的和把握的所有法式与思想,甚至包括版画、雕塑、宣传画与工艺这些其他美术行当的手法,来舒展他自由的心灵。然而,这些都受到他那个时代政治与美术的桎梏与根深蒂固的社会美术思潮的局限。他作品的根本形色观念依然是西洋的,众多的民族绘画元素亦因此而削弱,使之未臻至高境界。
但这些丝毫不影响郑玉昆先生的成就,更不能动摇这位先知先觉的先贤在我心目中正直、独立勇敢而伟大的精神形象。在漫长的美术史上,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奋不顾身的生命,以及他那忠贞的灵魂,正用蹒跚的身影拙拗地走完了他的一生,他的作品,正是这荒芜的回归路上那一串蹒跚的步履。
郑玉昆初冬瑞雪178×96cm
郑玉昆先生青年从朝鲜战场转入鲁艺专攻画学,后亦至长安入美院任教。因觉悟而奋起还乡,也许他更具有后生的闯劲,他走出了一串蹒跚步履,以80岁人生点亮了中原国画画风的思索火光,同样以时代的诗文画印为国画增光。
郑玉昆月光普照141×114cm
如今,郑玉昆老师已离去数年,但他的民族复兴、文化立国的主张仍时时鼓舞着我们,去作更深广的探求。什么是民族文化?什么是汉学?什么是国画?应当是靠汉字与汉语记录表述的认识记录观念的一切知和行。它们不靠只会洋文的“汉学家”来解读,它们在和郑玉昆先生一样不服气,能努力,明情理,求本性的无数说汉语、习汉字的华人中共同实施与创造。也许郑玉昆先生游荡在中原大地的英灵,正因他为此而努力的一切得到告慰!
作者系中国艺术研究院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