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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信的姿态

2013-01-18 08:14 文章来源:东方早报  作者:rd,  分享到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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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个人来写《淮阴侯列传》,他会怎么下笔?

太史公写人物,多有闲笔。几桩轶事,寥寥数语,看似与此人“功业”无甚干系,实则却颇有关联。这样的闲笔,一如当年言菊朋评刘宝全唱京韵大鼓,“似在板眼上,似不在板眼上”。数笔寥寥,虚虚实实,既有趣,又传神,文章因此就摇曳生姿。史书写得如此摇曳生姿,司马迁是千古一人。后来的正史,因为官修,该认真处,未必全能较真;不该认真处,却又常板着面孔,故作严谨。譬如让他们写项羽,恐怕就不觉得有必要费笔墨于虞姬与那匹乌骓马。因此,他们不太能优游于虚实,也未必能从容于有无,如此一来,文章便少了些鲜活与生气。好文章是要在若有似无之中,也在离题与扣题之间,让读者恍然有思,忽有醒豁。读着读着,心头顿时清澈了一些,仿佛也明白了些什么。《史记》的文章,便有这样的分量。

我读《淮阴侯列传》,就特别喜欢司马迁写韩信尚未发迹,或者说还没登上历史舞台之前,那些狼狈不堪的事儿。事实上,但凡《史记》里“大”人物种种的不堪狼狈之事,我都爱看。譬如司马迁写《孔子世家》,老子当着面批评孔子,措辞之严厉,简直是两刃相交、无可躲闪;我一看,当下悬念,孔子可要如何应对呀!又后来,孔子遭危受难,落魄至极,“累累若丧家之狗”,自己都还笑了起来!这些“糗事”,《论语》着墨不多,后儒更刻意不谈,可惜,这便错过了一个更深刻也更有生气的孔子。

我读书,一向不求甚解;看古人,也一如观我自身。读到这些狼狈不堪时,常不免揣想:换成是我,我还能如此一笑吗?

韩信的情形,倒是迥异于孔子。他未起之时,的确不堪。若比诸同是布衣出身、未“上场”前也老被轻视的刘邦,至少,刘邦好歹还是个亭长,至于韩信,却什么都不是。“贫无行,不得推择为吏,又不能治生商贾”,士、农、工、商,韩信竟是全无着落。刘邦“仁而爱人,喜施”,多少都还有些余力帮帮别人。韩信却“常从人寄食饮”,不时得仰仗他人接济。让人接济,并不打紧,历来豪杰未得志时,也常常受助于人。韩信特殊的是,他在“从人寄食饮”之时,还会“人多厌之”。

这“人多厌之”,乍看之下,是别人嫌他穷,讨厌他白吃白喝。譬如那位南昌亭长之妻早早把饭吃完、存心让韩信扑空的举动,多少,就有此心理。但是,除了这层浅显的原因之外,韩信之所以会“人多厌之”,是不是还有其他的缘由?

 

于是,《史记》在南昌亭长之妻那事之后,紧接着,又写了两段故事。一是漂母饭信,另一则是胯下之辱。这两桩事,都脍炙人口,也都值得再细细一看。

先说漂母。这漂母,乃慈悲之人。她基于同情,施舍数十日。韩信因此感激,遂言道,来日必将重报。这样的话,其实合情合理,但是,漂母为何丝毫不领情,反倒带着怒气,回头又教训了韩信一顿呢?除了“大丈夫不能自食,吾哀王孙而进食,岂望报哉?”这样的理由之外,漂母之所以发怒,是不是在言语之间,韩信有啥地方惹到了她?

再说胯下之辱。这整桩事,存心挑衅的“屠中少年”,当然是个痞子;一旁起哄的那群人,也多是些无聊男子。至于韩信,当下他能“孰视之,俛岀胯下,蒲伏”,自然非常人所能为,了不起!但令人好奇的是,这件事发生在淮阴,韩信又是个淮阴本地人,韩信与这群人,原当识面久已。这群无聊男子看他“不顺眼”,也绝非一朝一夕。换言之,韩信遭逢此事,并非纯粹倒霉。那么,除了这痞子口中所说的“若虽长大好带刀剑,中情怯耳”(你虽然人高马大又爱带刀带剑,但其实只是个胆小鬼)这很好笑的理由之外,我们不禁仍要一问,韩信到底又有啥地方碍着了他们?

事实上,什么样的人,就会遇到什么样的事。偶尔遇到,当然可能只是时运不济。但若一而再、再而三,显然就与此人的人格特质脱离不了干系。司马迁连写这三件事:“人多厌之”、感激人还遭怒骂、走在路上痞子也看他不惯,如此韩信,除了倒霉透顶之外,是不是,可能哪儿也岀了问题?

我想,问题在于韩信有种特殊的姿态。

这姿态,源自于韩信才高。韩信领兵,“多多益善”。刘邦也说,“连百万之军,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韩信。”这样的军事天分,不只因韩信气吞山河、喑哑叱咤,更缘于韩信对客观形势有着惊人的判断能力。韩信是个明眼人,头次与刘邦深谈,分析项、刘长短,便句句命中要害,既精准,又深刻,他也明确指出,只要刘邦出兵关中,三秦必“可传檄而定也”(后来证明,千真万确)。一席话,说得入情入理,也说得刘邦豁然开朗,心头大喜,“自以为得信晚”。刘邦也因此明白,当初萧何力荐韩信,说他是“国士无双”,果然,半点不假。

这“国士无双”的韩信,不仅才高,更素怀大志。韩信那特殊的姿态,更根柢的原因,正缘于他迥异于常人的壮怀远志。《史记》说韩信,“虽为布衣,其志与众异”。尤其在他母亲去世之后,即使穷得无力办理丧葬,韩信仍一心一意,必要找个又高又宽敞的坟地,好让来日坟旁容得下万户人家。为此,司马迁特地探视了韩母坟地。一看,果真如此。

 

换言之,韩信的“鸿鹄之志”,其实早已昭然。他的盘盘大才,再加上志比天高,使得他即使寒微、即使落魄,都有着迥异于常人的自矜与自重。这样的自矜自重,遂成了他未起之时那极特殊的姿态。于是,当他“从人寄食饮”,当他高言来日重报漂母,当他路上遇见那群痞子,很轻易、也很自然地,就流露出他那异于寻常的姿态。彼时彼刻,如此姿态,当然,非常刺眼。

这样的姿态,认真说来,并非全然不好。事实上,正因有此自矜自重,故他寒微之时,虽说多有狼狈,实则满蓄云雷;又尽管貌似不堪,却也处处留心、多有蕴积。也正因有此无与伦比的自矜自重,故他能忍人所不能忍,“勇于不敢”,遂有勇气“俛岀胯下,蒲伏”。又幸亏有此姿态,故而当他“坐法当斩,其辈十三人皆已斩”之时,独独韩信仰视高言、倨傲依旧,遂引来滕公“奇其言、壮其貌”,最后才能“释而不斩”,逃过此劫。更别说后来韩信位居大将,这般睥睨之姿,在引领三军之际,也称得上恰如其分!

但是,人生之事,本来就得失互见、祸福相倚。韩信如此姿态,偶尔为之,当然未尝不好;但长此以往,过度当真,那就多有不吉了。未起之时,他的睥睨傲视,招来了“人多厌之”。待高居王位,不仅自矜,且更自伐,他一贯的轻蔑姿态,使刘邦多有顾忌,甚至连刘邦的左右,也人人“争欲击之”。这样的“人多厌之”,竟是始终如一呀!

有道是,上山容易、下山难。韩信凭其雄才大略,“拔赵帜、立汉帜”,“不终朝,破赵二十万”,转眼间,又平齐、破楚,赫赫功业,真是“名闻海内、威震天下”。然而,才高志大的韩信,终其一生,睥天睨地、目空一切,尽管有绝世之本领,却始终没学会藏锋隐锐,也不知如何持盈保泰,到了关键时刻,更没有能力幡然转身。于是,当他被执受贬,从楚王的高位掉落至淮阴侯时,便开始“日夜怨望,居常鞅鞅(怏怏不乐)”,不时还以和周勃、灌婴等人同列为耻。当他既“怨望”、又“鞅鞅”,却仍然维持着刺眼的姿态时,那么,最终结局,就大势定了。

是的,上山容易、下山难。上山倚靠的,是才情与志气;下山凭借的,则是智慧与心量。才情极高者,稍不小心,常常就被自己的才情给紧紧束缚。志气极大者,若无自觉,也不时要被自己的雄心大志给逼得无力转圜。才情与志气,可以是资粮,但也可以是最沉重的负荷。韩信是个明眼人,可从来都没看清自己。他判断客观形势,一向目光如炬。但一旦要回望自身,却总被自己傲岸的姿态阻挡得只剩一片阴影。

我读《淮阴侯列传》,偶尔会想起自己年轻时。那晌,压根就没啥才情,可却老爱摆出傲视群伦的姿态。尤其读大学时,算得上是个不折不扣的愤青,动辄看这不惯、看那不起。待多年之后,我稍稍有了些自知之明,也总算清楚了自己的底细与斤两,这时,回头一望,看着当年莫名其妙的自矜与自伐,虽说可笑,但也不免心惊。于是,我重读《史记》,再仔细看了《淮阴侯列传》,这时,我所读到的,又岂止是韩信的姿态?(作者系台湾作家、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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