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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美院博巴油研班往事

2013-02-17 09:54 文章来源:艺术国际  作者:rd,  分享到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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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的时候,中国美术学院庆祝了它的八十岁。这个学校从蔡元培和林风眠创立伊始,就有了“兼容并蓄”的远见,再到潘天寿任院长提出“传统出新”,两条明晰的脉络,交叠于中国美术学院的历史和未来。很多人因此有名,很多人也老去,有名的总是少数,老的,遗忘的如孤山不计其数的叶。

在纪念的日子里,提一段国美十四个学生的往事,或者说青春。当然,这些事,不单单只应被那十四个亲历者记住。有时候,记住就是一种负责。

西学至西子

1960年,中苏关系破裂。老大哥的绝尘而去并不能改变中国继续全盘苏化,因为那就是中国人所共识的社会主义,方方面面依然照搬。当然,作为高层并不完全认同,至少在他们看来,社会主义阵营存在一定多元。与苏联干戈前后,中国文化部同罗马尼亚文化部签订了一份文化协定,罗马尼亚委派一位油画专家到浙江美术学院(中国美术学院前身)举办油画训练班,为时两年。而中国则相应委派一名浙江茶叶专家赴罗马尼亚传授茶学。

罗马尼亚是个个性的东欧社会主义国家,不仅在政治上敢与苏联分庭抗礼,坚持自我,在艺术上也坚持自己的特色。苏联在宣告成立后,就完全隔绝了与欧洲人文的千丝万缕,主张现实主义,写实画派,贯彻“革命现实主义”加“革命浪漫主义”的文艺观,这扇艺术上的门一直关到苏联解体。而罗马尼亚不同,它一直属于欧洲体系,20世纪印象主义、表现主义、立体主义的每一个浪潮都曾在那里汹涌。虽然幅员不大,画家也不多,但是几乎每个罗马尼亚画家都有自己的面貌,而不像苏联画家那样的千人一面。

被派往杭州浙江美院的罗马尼亚画家名叫埃乌琴·博巴,生于1919,卒于1996,来中国的时候是41岁的壮年。他先在罗马尼亚师从卡米尔·莱苏教授,后赴法国学习,深受西方表现主义和东方绘画旨趣影响。他的作品结构严谨,笔法生动,注重色彩与线条的表现,博巴显然是位个性鲜明的画家。他个性也展露在那次来华上。当时罗马尼亚政府征求博巴援华意见,有北京和杭州两地可选。中国文化部希望博巴可以到北京中央美术学院[微博]教授油画,因为1960年春夏苏联全面撤回专家后,原定当年九月开班的央美苏联油画训练班一时无人接手。但博巴不乐意,他选择了杭州。“北京好什么?北京离大使馆太近,成天开会,烦死人了!”这是他后来对自己的中国学生透露的原因。

 

一班被特殊对待的师生

浙江美术学院在接到文化部的指示后,在最短的时间内,经过严格的专业考试与政审从全国招收了14名学生。这些学生分别是浙美自己选派的金一德、徐君萱、陈天龙、周和正、陈达青;中央美术学院的毛凤德;四川美术学院的夏培耀;天津美术学院的张世范、边秉贵;西安美术学院的王国伟、王天德;鲁迅美术学院的刘历、关维兴;湖北美术学院的彭述林。八大美院,刚好少了一个广州美术学院。广州美术学院其实有选送一位女生,可惜她的基础太差,没被入选。广美领导觉得自己派去的人不被认可,失了面子,于是作罢。

最开始,那14个学生都对能进“罗训班”(罗马尼亚博巴油画训练班简称)激动不已。在苏联契斯恰科夫素描教学体系横扫中国,列宾、苏里科夫等人的写实风格画册、画集充斥院校图书馆和新华书店的间隙,罗马尼亚格里高利斯库、巴巴等人的作品在小范围流传,二人的作品都注重表现,在画里渗透心灵,是一片苏派下的一缕清风。同学们都认为来讲课的会是他们崇拜的巴巴,直到开学那天,他们才第一次听到博巴这个名字。其实巴巴是博巴的同事,两人都执教于罗马尼亚布加勒斯特美术学院,巴巴在当时已声名鹊起,而博巴是后起之秀。

壮年的画家在中国的第一堂课上,通过翻译对自己的学生这样开场:“我来这里,并不是要把欧洲的油画传统机械地搬来。你们之前努力学习的,是别人淘汰的东西。作为中国油画家,千万不要走欧洲的老路,别人的老路。文化是平等的,艺术也是平等的,你们现在学别人的,以后要走自己的。”于是14个学生跟博巴走上了一条与当时的教学当时的气氛完全不合的路。

学生们不可避免都是苏派的底子,在博巴的素描课上突然不知所措。苏联的契斯恰科夫素描体系注重黑、白、灰,高光和反光,所谓“五个调子”,它讲究光影、空间虚实、体跟面的关系。而博巴给学生的全是平光作业,没有主光也没有反光。“我们素描讲体积,画明暗。一下改成平光作业,没有远近,没有虚实感,什么都清清楚楚,那画什么?”夏培耀的这句话代表了全体同学的茫然。在博巴认为,素描锻炼的是造型能力,他把结构放在第一位。这仅仅是个观念的开头。

浙美的领导对博巴的到来并不热情,如果换成像马克西莫夫(1913-1993,苏联斯大林文艺奖金获得者,俄罗斯联邦人民艺术家,苏里科夫美术学院油画系教授,1955-1957年在中央美院举办油训班,简称马训班,对中国现代美术史影响深远)这样的老师,情况就大不同。当时的浙美是苏派的天下,留苏的年轻教师回来了,马训班的老师也回来了,苏派写实油画就是主流,原先留法留日的老师都靠边,一元论下没有其他。“怎么请了这么个专家?!”这是浙美老师间的议论,也是抵触。

罗训班成了浙美的一个“禁区”。大家自动对博巴敬而远之,十四个学生也被当作“消毒”对象。

 

究竟该听谁

其实,正值成长期的学生们在短暂的不理解后,很快意识到了博巴艺术观点的鲜活。博巴在教学中坚持的结构思想,将绘画不是引向某种形式,也不是引向西方,而是引向创作者的个性与自我,引向艺术的实质。慢慢的,同学们开始接受博巴,在观念上有了转变。博巴来中国后,对东方传统文化很尊重,听京剧,访盖叫天,欣赏书法,积极学习。师生间渐渐形成很好的互动。那时也出现了一个奇特现象,罗训班不被油画系喜欢,却被其他系肯定,国画系、版画系的师生对博巴暗暗表现出了认同与赞赏。院长潘天寿的赞许最突出,看过博巴超越表象的作品,他认为这跟中国画艺术有共同性——概括、写意。他与博巴有跨越文化的共鸣,平时不教课的潘天寿,为罗训班做了多次讲座。

这不是浙美领导愿意看到的,当学生们已经愿意向博巴学习的时候,油画系专门让苏派老师在每天博巴坐轿车来上课之前,为罗训班补课“纠正”,强制学生们再改回来。小汽车一驶入校园,放哨的同学立刻汇报,苏派教员马上撤离。有次,罗训班每人画了张素描,过一夜,同学们再到教室,发现所有的作业都被人从结构素描改成了“五调子”。系领导不止一次的把罗训班学生叫去训话,说千万不能跟专家学习,要拒绝。要是跟专家学了,那么就准备回去做原来学校的“反面教员”。“反面教员”在那个年代等于是“人民的敌人”,严重的可以剥夺一切。

班上好气象突然被打住,一下子乱套。压力下,同学们从主动学习,变成了拒绝,不听不执行不学习。博巴很快察觉,蓄起了胡子,对罗马尼亚人来说,蓄胡意味着被伤害很难过。“如果你们不接受我的教学,那我只能回去了。”1961年春节,博巴回罗马尼亚休假后,很迟才又回中国。

学生们在两难中心急如焚,第二年学习开始的时候,找到一次机会向文化部专程来浙视察罗训班情况的王司长悄悄汇报。司长很失望,当初文化部请博巴就是因为罗马尼亚油画同苏联不一样,希望可以“百花齐放”。“苏联撕毁协定,罗马尼亚如期派来专家不说。现在是困难时期,请一个专家要花国家上万人民币。普通教师一年工资还不到700。你们居然拒绝,太愚蠢,太不像话!”终于,王司长出面跟浙美交涉,定下“先学习,再批判”的调子。“老老实实向专家学习。学过来,了解透。哪些有用,哪些没用。第一位是学习,而且应该大胆的学。”

 

散落天涯的挣扎

在最后一年,博巴刮掉胡子放开了教,学生们也卸下担子放开了学,1957年结业时同学们的作品都呈现了新的样貌,作品概括,透露了书法的线,最重要的是描绘了东方意象。但毕竟,苏化是整体,苏派是主流,这一班14个同学是少数。

一个同学回原来美院,副院长说了一句“你这是画的什么东西”。从此他离开了讲坛,不准教画,做人事工作直到退休。另一个同学,被领导这样勒令:原来怎么画,现在就怎么改回来,不许用博巴这套。

几乎所有的罗训班学生都在文革里坎坷。邓丽君的《船歌》,被批成“罗派歌”。人看不顺眼,被归为“罗派人”。画看不顺眼,就是“罗派画”。一些人成了被打倒的反动学术权威。只因为他们的老师,因为他们那风华正茂的两年。

大多数学生后来隐没了自己这段经历,极少对外提起,他们的所学也隐藏于那份沉默。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或多或少坚持。

文革后,浙江美院油画系组建了三个工作室。金一德和徐君萱参与了第一工作室的创建,继承了博巴的教学体系,对学生因材施教。第二工作室由法国写实画派主持,苏派负责第三工作室的教学。每学期学生的打分由教研室主持,第一工作室的分数一直都是最低。做同样的事情,画类似的画,第一工作室的学生总是备受批评,得到表扬的是其他工作室的学生。金、徐两位老师一直担待着,对学生们鼓励。

夏培耀回到四川美院后,学校难得奉行“海纳百川”,为他隆重而不是形式的搞了汇报展览,引起重庆轰动,“原来画还可以这样画!”后来夏跟苏派老师各带油画二年级两个班,学生自愿报名,一共十三人,十个报了夏培耀。收不了场,最后按成绩平分,夏带七个。在学生强烈要求下,苏派班的素描教学也由夏培耀承担。这是罗训班学生中唯一的特例。

金一德和徐君萱的第一工作室走出了王广义、魏光庆、张培力、吴山专、耿建翌、刘大鸿等人。他们是当年“八五新美术运动”的发起者,也是当今中国艺术界的顶尖人物。提到求学经历,他们每个人都很感谢两位老师在教学上的坚持与坚守,以及对他们的宽容与引导。有人疑惑,第一工作室为何可以出那么多重要人物。一个成名者回答:“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夏培耀的班也培养了在中国艺术界有分量的罗中立、叶永青、张晓刚[微博]和庞茂琨[微博]。而其他罗训班成员也播下了星星点点的种子,杨力舟、刘爱民、王琨同样在博巴的背影里成名。

记住而不是遗忘

我无意于对博巴油画训练班做更多的陈述,它就是一段过去的存在。在艺术中,没有单一,只有多元。俄罗斯美术在中国“江花胜火”数十年后,开始回到它应有的位置。在世界艺术史中,它只是一小部分。我们也应该记住博巴,记住他在中国的坦诚和努力。他做的一切,不曾为人知,但始终如春水般滋养着那些追求自由而不屈的艺术灵魂,慢慢哺育,生根开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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