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到题画诗,立刻会想到一些十分耳熟的断句,如李唐题山水轴的“早知不入时人眼,多买胭脂画牡丹”,徐渭题墨葡萄轴的“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王冕题画梅的“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郑板桥题画竹的“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这些出自题画名篇的佳句,以诗的言说深化了画的意蕴,抒发了画家又是诗人的心声,也使读画者平添了无限诗情雅趣。传统画家诗书画融会贯通,他们深思高咏得心应手,遂使东方艺术特有的神韵与魅力,由是而彰显。
诗书画印诸艺事的会通兼擅,至近现代的吴昌硕、黄宾虹、齐白石、陈半丁、刘海粟、张大千、潘天寿、陆维钊、诸乐三、吴茀之等犹然如此。齐白石甚至自许其诗为第一,印次之,画又次之。我们试诵其感事之句“而今流落长安市,尚有梅郎识姓名”,便知此老所作胎息甚古,至其题画之《持扇不倒翁》:“乌纱白扇俨然官,不倒原来泥半团。将汝忽然来打破,通身何处有心肝。”更是脍炙人口之篇。可见在他们那里,诗是“底色”,他们首先是诗人。多年前我曾在观吴茀之先生遗作展后赋七律一首刊于《西湖》杂志,诗云:“画坛久慕吴溪老,大笔真堪张一军。取意缶庐宁作我,会心铁岭有从孙(谓吴战垒先生)。图兰写竹俱臻妙,豪墨高吟亦轶群。秋色斑斓篱菊在,长教艺苑挹清芬。”
确实对先生诗书画的多能精诣心仪之至!
我日前在位于莲花峰上的潘天寿诗亭低回久久,潘先生的墓地以一座诗亭来烘托,实在太切合其画家而又是诗人的身份了。我最喜诵先生的两首诗,一是七绝《登龙山》:“卧薪霸业久尘埃,谁向龙山驻杖来。唯有无边春草色,依然绿上越王台。”
一是七律《禹庙》:“总角读书识寸阴,轻车瞻拜快登临。功成河汉九州水,德洽华夷万国心。殿宇云封檐楯古,蛇龙壁绘紫朱深。至今父老勤香火,为报艰辛起陆沉。”
两诗并非题画之作,纯然是本色当行的诗人之诗!以如此功力的诗来题画,就更是灵光独运,精彩纷呈了。如先生题画菊,只用了一句“西风长忆汉佳人”,将汉武帝《秋风辞》“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的诗意移咏于此,令人一唱三叹,余味无穷。先生题雁荡展旗峰图诗云:“如此峰峦信绝奇,写来出塞少陵诗。不禁我亦思名马,一抹斜阳照大旗。”
时在抗战期间,先生由画展旗峰而想到杜甫《后出塞》的两句诗:“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一种苍凉激越之豪气从心中涌起,结撰出自己的壮语,表达了“欲将书剑学从军”的书生襟抱,诗作既富书卷气,也带有强烈的当代性。但先生毕竟是画家,他的许多纪游诗反而更像是在题画,如《三亚道中》:“蔚蓝海色淼无涯,椰树齐天八九家。委实风情异样好,斜街朱紫凤凰花。”
又如《桐庐晓发》:“江天初晓且扬舲,一片云帆烟水冥。我亦重来黄子久,千山未改旧时青。”
《白沙渡》:“山青水碧白沙渡,墨气淋漓大写真。不是清湘旧草稿,凭谁着我画中身。”
都是诗中有画,情味盎然。
文人学者的题画诗常常抚事伤时,借题画诗抒发其情志。郁达夫抗战时期题悲鸿画梅:“花中巢许耐寒枝,香满罗浮小雪时。各记兴亡家国恨,悲鸿作画我题诗。”
吴鹭山先生题残荷诗更是意味深长:“荷残曲院惜红衣,纵有微香雨打稀。寄语沉埋花底藕,来年须汝作芳菲。”
诗中隐含为受到不公正待遇的知识分子叹惋之意,但前人咏残荷、题枯荷画诗都以衰飒为言,先生此诗却能于惜红衣、悼微香之际,坚信沉埋在泥中的莲藕,正在含红蓄绿,毫不消沉气馁,待到来年盛夏,将又是一派“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六月风光!
有的题画诗别出心裁,迁想妙得,语态也轻松活泼。如胡毓台题红梅墨竹图云:“三友写成二友图,因何不见老松乎?梅花含笑低头道:他在秦中作大夫。”
似滑稽突梯,实讽意无穷。
张大千题画诗有一种浓浓的乡愁:“梅花落尽杏成围,二月春风燕子飞。半世江山图画里,而今能画不能归!”
这使人想到于右任先生。作为国民党元老级的政要而兼南社老诗人、大书法家多重身份的于右任先生,在其赴台多年后,也把乡愁倾泻在一首题画诗里。当他重睹30年前寒之友社经亨颐、陈树人、何香凝合画的松竹梅《岁寒三友图》上面有自己的两首题诗时,不禁于无限感慨之余再题了一首七绝:“破碎河山期再造,凋零师友记同游。中山陵树年年老,扫墓于郎已白头!”
已故画家林锴先生颇躭吟事,有诗集行世,为时所重,曾嘱我题其自画像,因仿其诗体呈七律一首:“此何人也络腮胡,莞尔萧然复霭如。宴有分羹君不与,生无食肉相来俱。胸中意气成云出,腕底蛟龙结队呼。最忆年时临陋苍,苔痕绿处问吾庐。”
先生诗有“上帝未邀糖果宴,下方且作自由民”句,故次联用之。结句则言及先生到杭州曾见访弊居绿痕庐谈诗。另曾应尹舒拉、王少求伉俪画家之嘱,为他们所画庭院里的一株元梅题七绝一首:“一梦罗浮换世时,凝香缀玉古幽姿。分明记得移来处,煮石山农洗砚池。”
因为是元代的古梅,所以诗意地把它说成是从元代画家王冕那儿移来的。因为王冕题《墨梅图》诗说:“我家洗砚池头树,个个花开淡墨痕。”又其号为“煮石山农”,故云“煮石山农洗砚池”。诗语羌无故实,只是随机生发而已。前不久,甬上孙玉安君淘到一本册页,中为元代画家赵伯驹(千里)的《韩愈盘谷序图》,凡6幅,承嘱为6幅画各题一首五绝。题后纪以一诗:“一序欧苏重,真堪冠八家。高文深有致,大笔妙生花。六幅藏丘壑,千年阅岁华。装池护神物,竟许我涂鸦!”
印人能诗书画,也是题中应有之义。老友王守桢有句云:“刚刀作笔寸心在,难写与君刻与君。”印的文字多用诗语,如“柴门流水稻花香”、“君向潇湘我向秦”、“野水多于地,春山半是云”、“归来煮梦纫诗”、“情到不堪言处,付与东流”,虽为断句,皆有味乎言之,钤于书画条幅一角,弥增情韵。刘季平闲章“问消息”、“多情种”,其实也取自苏曼殊赠他的诗句:“多谢刘三问消息,尚留微命作诗僧”、“刘三旧是多情种,浪迹烟波又一年。”
西泠印人尤其是西泠八家无一不兼擅诗书画。近日见到印社珍藏的一件山水行书扇面,一面为黄易画山水并题款识,另一面为奚冈行书诗三首,实即题黄易所画山水之作,诗如下:
山雨山云断又遮,溪前溪后几人家。江乡湖曲多相识,树霭林烟认米家。潇湘烟水渺无波,京口云山晓暮多。细雨斜风无限好,谁将艇子着渔蓑。数笔元晖水墨痕,眼前历历五洲村。云山烟树模糊里,魂梦经行到石门。
一结随机生发,联想山水诗大诗人谢灵运宿石门诗,显出文人本色和诗作的当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