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龄顷刻艺长生,浮玉涛声永纪名。
江左风流存古道,柳家新样系今情。
文翁儒化今时继,廉颇强飡老志明。
乐土华胥长久计,殷勤莫负夕阳晴。
1992年,我于日本筑波大学大学院修读日本画硕士课程。柳师应日本书坛名师今井凌雪先生聘请,在筑波大学书道学系教研究生。10月17日晚,经上海来的同学马维亮引领,晋见柳师。客舍中有老师刚书写的“露伊精舍”的横匾,写得雄强沉静,我非常喜爱。我对中国传统文化求学之心很热切,随后就常跟随柳师上课。柳师开文字学课,我对《说文》的学习也是从那时开始的。同时随同学习的有中国台湾来的鲁汉平君,日本的菅野智明、矢野千载、松浦雅敏、饭岛广子诸位,中国北京的张国人君。
柳师在书学上学识精深,也多见识民国时期画家真迹,对画学也有研究。他对我追求写意重彩的画很赞赏,告诉我:“黄宾虹是中国近代最有学养的画家,学习中国画更需要有好的国学基础。”他批评当时的日本画:“制作过度而欠缺气韵生动。”我创作了写意重彩画《热雨》和《戈壁流沙》,表现了生命的热情与对家乡的思念,都以大写意手法画岩彩。入选了日本著名的创画会春季展和日本国家电视台留学生优秀作品展,并在秀作展中获得奖励奖。年底,在东京饭田桥的画廊举办个展,柳师写了前言,寄以很高期望。至今重读之仍使我努力自修补习。那年的除夕夜,柳师来家过年,一起来的还有男低音歌唱家彭康亮、计算机专家陈汉雄、文学家尚援朝诸君。晚餐后,大家去筑波山下八阪神社,撞钟迎接新年,围着篝火跳舞,喝糖茶,求签。我得了小吉签,柳师得了中吉签。柳师因了神社中有一石碑,晚上看不清楚,初三日,仍复往神社。柳师在《旅日散记》中记录:“复至八坂神社,忽见日下部东作大正三年所《加藤氏追远碑》,孔子云:‘慎重追远,民风淳清’。”可见其对学问的认真和对社会的关心。
1993年2月14日,柳师归国,我开车送到成田机场,一起去送别的有今井凌雪先生、中村伸夫先生与夫人,还有菅野智明和鲁汉平君。柳师对今井凌雪先生说:“别人我不知道,马君是可以信赖的。”作为当时在日留学的我,能得柳师信任和奖掖,是挺感动的。4月中,我举家回香港定居。12月8日,柳师前往台湾讲学,我与当时香港中文大学中文系讲师郑良树先生到机场迎接,在机场竟同时邂逅辽宁博物馆馆长杨仁凯先生,一起合了影。柳师说:“文西,我与你有缘,你到港,我也跟着到香港来了。”隔日,随柳师顺访香港大学,王赓武校长在港大梁求琚楼设宴,同席的还有中文系主任赵令扬教授和历史系主任吕元骢教授。席间赵令扬教授说:“做学问最重要是原始资料,很羡慕柳先生家是资料的宝库。”赵令扬教授邀请柳师来年到港大讲课,宴会后一起留影。9日,柳师将要到香港中文大学访问讲学,早餐后,柳师给我看了中文大学高锟校长的父亲给柳师祖父翼谋先生的书信原稿,准备交还高锟校长。柳师详细讲解了书信的称谓、格式等。当晚柳师归来告知,高锟校长热情宴请,同席的还有金庸先生和单周尧教授。我因上班未能随侍同行,至今深感遗憾。
1995年2月18日柳师应约到港大讲学,我到港大半山客舍探望,并随同住了一宿。22日早上又随同到跑马地山村道拜访了饶宗颐选堂先生,后来,选堂先生为镇江碑林书写了碑文。还为柳师上海湖南路的新居题写了“山深春雨楼”横匾。柳师10月20日重返中文大学讲学,住中文大学雅礼宾馆。第二天探访了徐森玉先生公子徐文炯先生,徐先生展示了王原祁原作。先生年事已高,但走路不愿由人搀扶,坚持自己走,记忆力尚好。讲了抗战时期,民国的中央教育部长要他把北京故宫博物院文物运到重庆。他在银行工作,找了袍哥巨头鲍二爷,鲍二爷叫他当人质,他就辞去银行的工作,做了人质,这批文物才安抵重庆。目前台北故宫博物院一半以上的国宝都是他父子俩经手保护的。
1997年8月14日,我出差宁波,绕道上海,柳师到虹桥机场迎接。是时柳师刚搬到湖南路新居。到家时,厅中的家具捆包尚未打开,只有暖壁炉台上安放着柳翼谋先生相片。那是一幢安静的洋式小楼,我住在先生书房,欧式的窗户望出去一派绿荫兴旺。是晚柳师亲自下厨,炒菠菜煞是鲜美。我连赞好吃,柳师说:“你知为何好吃?我买的是最贵的菜,到市场买青菜当挑最贵的买,因菜再贵也加不了一二毛钱,可营养就不同,口感亦大异。此亦经济术也。什么是经济,经济就是过日子。”
第二天,到镇江游玩。镇江城建沉局长为我们安排了旅舍。柳师与我到竹林公园拜谒翼谋先生墓茔,墓碑为柳师所书。公园外有南山牌坊,牌坊的“南村烟树重重出,北郭春潮渺渺流”对联亦是柳师所书。又带我拜谒米芾墓,墓碑的“宋礼部员外郎米芾元章之墓”字,为苏曼殊所书。顺墓后的石径可前往竹林寺。这条石径,间隙结满青苔,柳师说:“建园林很重视这青苔,也最爱这青苔,年代久远才会有古意,才能结满石隙,才可如此苍翠,天然美妙。可是将拆建成盘山公路,直抵竹林寺,届时可开车上山,这千年古径又没了,也许咱俩是最后走这条古道者。
8月17日,约了篆刻家吴天祥先生共进晚餐。天祥先生为我刻了两枚名字印。我一直珍重藏用。翌日,柳师又带我拜会上海博物馆馆长汪庆正先生,在整洁宽敞的办公室,馆长回忆起解放初年跟随柳翼谋、徐森玉二位老师在文管会工作时的情形。他说:“那时我是小青年,对老师崇拜得不得了,冬天,老师到来,我会提前生炉子烧水,还为老师们洗脚的。”柳师介绍:“汪馆长是古陶瓷鉴赏专家。”汪馆长引我们参观了博物馆,欣赏了徐青藤六尺整纸的草书诗,一气呵成,笔墨天然,至今印象深刻。
8月18日离别前,柳师把亲自录制的中国诗歌吟诵方法录像给了我,里面有清代唐文治吟诗录音,我想那应该是中国最早的录音带了,还有郭绍虞、朱东润、王遽常等老先生吟诵诗歌的影像,而今他们都相继离世,这些影像都变得更加珍贵。从这可感受到柳师传延中国文化的细心和与时俱进的思想。
那次探访柳师,可以说是一次中国文化之旅,得益良多,最是难忘。
2000年我回广州美术学院任职,柳师很是赞同。增强了我的决心。回国后,在史学、文学、书法学习上遇到疑难都会打电话先问柳师。读《柳曾符书学论文集》,柳师在《自序》中说:“祖父活着不觉得,祖父一走,才知没人教的苦处……”2005年柳师仙逝,选堂先生亦年逾耄耋,不可能叨扰老人家。而今也真正体会到读书无师可问的苦处。然回想在日本筑波大学生活,能亲炙于柳师,多闻训导,略知自修门径,已深感庆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