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 杜学强
我有一个脑筋急转弯、甚至略显无厘头的问题:
当我们在观看古代和现代绘画作品时,你发觉在绘画对象上的一个明显区别是什么?
这当然不是一个值得你绞尽脑汁的问题——虽然乍看起来可能需要你写一篇论文才能解决。
答案很简单:描绘裸体的多寡之别。
或者应该统称人体吧。一般以女人体居多!
对于有着几千年封建历史的中国来说,裸体女人在艺术中的正式公开出现,无疑是一个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事件。
这个事件可以追溯到改革开放之初。
“一位容貌俊美的裸体少女半骑在一匹疾驰骏马的脊背上,奋力张弓,目光深邃有力。”1979年,著名雕塑家唐大禧创作的一尊名为《猛士》的雕塑震惊了全国。
用当时经典的一句话来表述这个事件背后所蕴含的深刻意义——展示的是人体,开放的是思想。
显然这个开放是对于受众而言的!
古代的画家对于人体的美应该也是有感触的,也许偷偷还画过,但因外部条件所限,不敢拿出来公开而已。
这个外部条件就是民众还没有开化到那种程度,或者说当时的社会还没有到那种容忍程度。
同样在上世纪80年代初,当法国画家安格尔的《泉》第一次出现在一本杂志的封面上时,马上引来无数的批判和非议。许多人认为其“下流”、“出格”,一副天下马上就要大乱,国将不国,民将不民的架势。
连容忍都无法容忍,就更别谈欣赏了。
我猜想,当时那些表面义正严词的卫道士们,说不定私下里曾躲在一个无人的角落里仔细观看这幅裸体名作呢。
不过,能由“裸”及“体”或许也是提高民众欣赏水平的一种途径吧。
我就是以同样的途径喜欢上齐白石先生画作的。
记得上初中时,当时的我很喜欢集邮。这些花花绿绿的纸片中就有几张内容是齐白石的画,爱不释手之余总想把这些花纸片集齐了,这个小小的愿望直到很久以后才得以实现。可现在对我而言,邮票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上面的画作。
这套邮票上面的图案都是齐白石六十岁以后的作品。
细细品之,老先生笔下的瓜果菜蔬、花鸟蝉蝶、虫虾鱼蟹无一不是水墨淋漓、生气勃勃。落笔处忽而笔酣墨饱,力健有余;忽而一丝不苟,精雕细琢;忽而泼墨挥洒,随心所欲。构图奇异不落旧蹊,极富创造精神。尤其是“红花墨叶”画法,用鲜艳的洋红点花朵,浓墨作花叶,如此红的花朵,配上不同墨色的叶子,对比鲜明,观之画面清新、格调高雅。真是应了先生说过的那句话:“作画妙在似与不似之间,太似为媚俗,不似为欺世。”
如果将整套邮票摆在一起看的话,你会发现红色的运用真可谓石破天惊、酣畅淋漓。因为文人水墨画基本要素是黑,黑色代表高贵与优雅。运墨而五色具,墨的浓淡疏密等即是绘画的颜色要素。文人作画是反对用色的,而且特别反对用红色,认为红色俗气,不入流。在他们看来,雅怎可与俗搭配呢?
换个角度来看,红色却是老百姓最喜爱的颜色,象征着喜庆吉祥、热烈奔放。而齐白石画的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可都是老百姓司空见惯的东西!画老百姓的东西怎么能不用老百姓喜爱的色彩呢?
“雅”与“俗”难道真是水火不容吗?老子尚且说过大直若曲,大智若愚。难道大雅就不能若俗吗?白石老人的画可贵之处就在于不避俗,都是些耳熟能详之俗物,却能从大俗之处画出大雅。
这整套邮票的画作中,我最喜欢的是国画《蛙声十里出山泉》。
这幅《蛙声十里出山泉》经典画作还有一个典故在其中。1952年的一天,著名作家老舍去拜访齐白石先生,他以“蛙声十里出山泉”为题,请齐白石先生作画。“蛙声十里”是听觉形象,绘画是视觉形象。要用视觉形象引起读者的听觉感受,而且规定背景是“山泉”,确实是个难题。但是,知识丰富、善于艺术创造的白石老人,经过几天精心构思,终于按照题意画出了一幅四尺长的立轴。原来,他并没有画那些鼓腮噪鸣的青蛙,而是画的山涧乱石中泻出一道急流,急流中夹着几个形象生动、富有生命力的蝌蚪,高处抹了几笔远山。画面上的乱石、急流、蝌蚪、远山,水乳交融,画中有声,和谐有趣,使人隐隐如闻十里蛙声,传神而含蓄地表现出了画题的意境。
此可谓是用视觉来表现听觉。
同样的表现手法,我们来看两则宋代画坛轶事。
一则是《踏花归来马蹄香》。画的是:夕阳西下之时,一位英俊少年骑在一匹骏马上。马在奔腾着,马蹄高高扬起,一些蝴蝶紧紧地追逐着,在马蹄的周围飞舞。画题中的“踏花、马蹄”都是可以具体表现的事物,唯有一个“香”字极难表现。这“香”是一种嗅觉,而绘画是让人从视觉上感受。如何在画面上体现出“马蹄香”就很不容易了。让马踏花瓣太表面,也太直接了,也难突出那“香”味,用蝴蝶来烘托真是想法新颖。蝴蝶为什么追逐马蹄呢?不正是体现马蹄的香吗?
此可谓是用视觉来表现嗅觉。
另一则是《深山藏古寺》。画面上只见崇山峻岭,山路蜿蜒,一股清泉飞流直下,跳珠溅玉。泉边有僧人正在河边汲水,就这么一个挑水的和尚,就把“深山藏古寺”这个题目表现得含蓄深邃!古寺“虚”掉了,但并不等于没有,不然僧人担水又去何处?自然是自古寺而来,再回古寺而去了。
此可谓是用“实”的视觉来表现“虚”的视觉。
以上三个典故虽年代人物各异,但对比看来却有异曲同工之妙。
所以说,高明的画家都是相似的,而此种高明非“悟性”而不可得到。任你再努力地学习或艰苦地创作,缺少了悟性也一样创作不出伟大的作品,当然此言不是说努力学习和艰苦创作不重要。如果说努力学习和艰苦创作是画家的四肢的话,那悟性就是画家的大脑,说谁重要谁不重要这本身就是一个假命题。爱迪生有一句名言“成功就是99%的汗水加1%的灵感”,以此表现艰苦努力的重要性。但相信大多数人都不甚了解的是,爱迪生的这句话其实还有后半句——“但很多时候这1%的灵感比99%的汗水更重要”。
前后两个半句综合起来,我们就能明白悟性在创作中的重要性了。
那悟性从什么地方来呢?只能从生活中来!
齐白石之所以成为一代宗师,和他深深植根于人民大众之中是分不开的,按现在的话就是“接地气儿”。我们可以看到他在《白菜》一画上题道:“牡丹为花之王,荔枝为果之先,独不论白菜为菜之王,何也?”这样的提问,正反映了他平民化的心态,这种心态,使他的作品有了一股清新的生活气息,这便与传统的文人作品有了本质的区别。也为与老百姓息息相关的白菜鸣不平,更是对普通劳动者的歌颂和赞扬,我想这也许就是普通画家和伟大画家之间的区别吧!
从齐白石为白菜鸣不平,我们或许可以得到启发。悟性其实就从我们天天遇到、但极少关注的东西中来,或曰从生活本身中来——但前提是你在好好生活。
生活是什么?生活是窗外扰你心烦的那串鞭炮;生活是久等而终上钩的那条小鱼;生活是你为后来者伸手挡住电梯门时的那抹微笑;生活是白发老者把玩瓷器时睿智深邃的关注目光……
明代著名心学大师王阳明格竹子的经典故事,想必大家都听说过,致力于“格物致知”的他并没有去“格”什么经典书籍,而“格”自己身边普普通通的竹子。这和齐白石的为白菜鸣不平难道不是一脉相通的吗?
我们欣赏齐白石大师的画,会发现他的精品画作几乎都是在花甲之后,才陆续见诸于世人的,说到这里不得不提到他的“衰年变法”。
花甲之年的齐白石偶然在友人家里看到清代画家黄瘿瓢的一幅《桃园图》及《花卉册》,回来后写道:“决定从今大变,人欲骂之,余勿听也,人欲誉之,余勿喜也。”在另一则日记中写道:“余作画数十年,未称己意,从此决定大变。不欲人知,即饿死京华,公等勿怜,乃余或可自问快心时也。”这就是有名的“衰年变法”。
年近花甲,别的画家早已守成,门户守得严严实实,别说自己改变,恐怕是连只蚊子都不让飞进来,他却反其道而行之,要把自己已经形成的画风改变。这种否定自己的勇气,去追求遥远陌生的艺境,不经过深刻酝酿,艰难的自我矛盾斗争,是一件几乎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一个人自己肯定自己容易,得到别人的肯定难;否定别人容易,但自己否定自己则难上加难。
如果一个年轻人立此宏誓也不足为奇,可白石先生彼时已是花甲之年啊!此情此景,此性此情,怎不让人唏嘘不已!
而且其时一些守旧画家对于写意画不甚埋解,认为齐白石作品“粗野”,是“野狐之禅”、“俗气熏人”,“不能登大雅之堂”等等。他一个人孤立地站在北京画坛保守派的一片唾骂声中。
内交外困,怪不得他决定改变自己的时候,就已经抱有了即便饿死京华也不回头的决心!这种巨大的决心和不惜一切代价的精神,促使他无所畏惧,坚决冲破藩篱,走自己想走的路!用他自己的话说:“扫除凡格实难能,十载关门始变更。”他“十载关门”大胆突破,艰难探索,终于“扫除凡格”,“变更”了面貌,而成为一代宗师!
时下社会浮躁之风日甚,从经济到人文领域蔓延着一种只看结果不论过程的社会风气,对人影响至深。只是规律使然,只看结果的往往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结果;乐于享受过程的在某个时刻会突然发现结果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来到自己身边。
只问耕耘,莫问收获,沉下心来我们十年也能磨得一把好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