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书法值得评论的东西实在很多。如学术思想的杂乱,水平的参差不齐,文章的良莠不分;又如创作上的军阀混战,旗号满天,“主义”流行,都是值得关注和研究的问题。不过这些问题虽然夹杂着好和坏(进步和逆转)两种成分,但却是大变革的历史文化背景所使然,它既是一种尚未定型的流动现象,也很难准确地把握各自的前景。由此,我想到必须选择一位很能代表当下状态的书家进行评析,这样的人必须具有两个基本条件:一个是历史过渡时期的性格,要体现传统向现代转型的特征;第二,必须具有强大的艺术生命力,具有代表整个时代向前发展的分量。当今书坛是否有这样的伟大书家与伟大的理论家?按照我平常对中国书法界的了解,看来,有两个人可以作为代表:一个是思想理论方面的邱振中,另一个是创作实践方面的白砥。尤其是白砥,我自接触他之后,便清晰地感受到,他可能是中国书坛未来的一代天骄、一面旗帜。当今书坛,没有哪一个能像他那样深入地扎根传统,全面而又准确地把握传统的精华,同时又义无反顾地面向当代,放眼世界艺术。白砥的书法,实际上已经是中国书法一场伟大的形式革命的开始,他对书法的形式层面的解析和现代建构,远远超出同时代人的水平。白砥最可贵的地方在于他自觉地、严肃而有步骤地将书法艺术的东方韵味(来自自然化的庄学的一种文化精神)转换为现代形式所取得的成功。正因为如此,在他的身上,书法这个东方艺术的典型代表和应该具有的强大的艺术表现力开始得到体现。通过白砥,东方的书法艺术看到了生命的希望和前途(那种断言书法到了末日的鬼话在白砥面前应该显得苍白无力了)。
前一段时间,当我翻开《书法导报》时,赫然一篇长文映入眼帘:朱以撒先生评论《白砥书法艺术》的《走向书法史的开阔地带》。仅看标题我便确信朱以撒的观点与我不谋而合。我真是非常激动,一口气读完全文,深深地感到一种得遇知音的满足。朱以撒是从传统书法的表现风格入手,分析白砥书法的。他以“清莹”来概括白砥的书法审美理想,说他的书法在智永、虞世南、褚遂良、杨凝式、蔡襄、董其昌之后,开了一种“清而奇崛”的新境,并从白砥现代化、性格化、丰富多彩的创作中得出“已走入书法史的开阔地带”的结论。我非常赞成把白砥置于中国书法史的角度来加以评析,也非常赞成朱以撒的结论。不过,在细细阅读他的文章之后,我还有一种意犹未尽的感觉:一方面朱先生在分析白砥时,对当代文化变革大背景的宏观把握还不够,所以没有能明确指出白砥书法在当代的启迪意义和可能蕴藏的巨大的文化冲击力——当白砥艺术的奥秘一旦为现代艺术领域所揭示,我可以断定,随之而来的便是一场形式变革运动——目前,有一些人表面上效仿白砥,这显然是没有真正理解白砥内在精神的一种短见行为,不能反映白砥书法的文化底蕴;另一方面,对白砥书法在形式上取得的突破,论述还不够,没能从笔法、章法、结体、意象等更细、更深入的层面剖析白砥书法的现代形式感——可是这恰恰是他的艺术的现代性格(即其生命活力)得以成立之所在。白砥正是通过不断地从古人那里得到传统的技巧、功夫,又深深地领悟到东方艺术(不仅仅是书法)那种浩荡的文化精粹(精、气、韵、意、神……),然后把这个文化的精粹转换为纯粹是现代化的书法形式语言,与此同时,他胸中的东方文化的精魂也得以超脱、仙化为具有现代意味的人文精神力量——他朝气蓬勃、自由潇洒,再没有旧文化时代的那种拘泥、造作。我以为这才是白砥书法的真正意义所在,它不仅仅昭示着白砥本人可能走入一个创作开阔地带,更重要的是他开启了中国书法一条从传统走向现代的康庄大道!
当然,仅仅凭一个白砥,不足以支持整个书法的大厦,但现在情况是:像白砥这样突出的书家毕竟太少。所以珍重白砥、宣传和剖析白砥,最终以弘扬白砥的书法精神便是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情。按照中国文化的当下状态和未来发展的趋势看白砥,我深感白砥所承载的文化负荷的极大分量。我断定白砥是有历史文化的自觉,并带着使命感来从事书法创作活动的,不然他的行动不会那样坚定而准确(他本来可以同时搞研究,但他自觉地将侧重点定在创作上,以免过于分散精力,影响创作和思考的深度和力度——这足以说明他的成熟)。不过,我也同时担心,一个刚过而立之年的年轻人能否承载起这样巨大的历史文化负荷?当这个世界许多人向他投来赞许的目光时,他的内心是否会受到名利物欲的侵扰(如果受到这种侵扰,就势必影响他今后的艺术追求的纯洁性和文化含量)。现在,有关评论他的文章不少,但有些人并不知道他的真实内涵,仅仅从表面上对他作浅层次的评论,我真不知道尊敬的白砥先生是否会被这些表面溢辞冲昏头脑?
一个意志坚定、头脑清晰的白砥,对当代中国书法来说是多么重要!目前白砥的路子没有出现偏失,但愿他永远不迷失艺术的方向。白砥的不足,除了关于信心和理智的担忧之外,最突出的两点在于自身性格的制约和可能出现的在审美情趣上的底气不足。前者表现于对书法形式整体风格的偏好,如朱以撒先生总结的那样,他的书法整体上是“清而奇崛”。然就“清”的底蕴而言,也如朱以撒所言,是“涵盖面最广”的,清而奇崛,故也是偏侧,更何况“清莹”之外的自然审美范畴还广得很。不过,我这里却深深地觉得白砥不应该强行追求风格的全面,宁可在表现领域留有余地,也要保证每一件作品的足够分量,道理非常清楚:一个人不可能违背自己的天性去做任何事情,何况心灵化的艺术活动!假使白砥碍于自身的风格不够全面,刻意追求风格多样化,无疑会降低他作品的文化含量,可能的结果是风格多了,底子也薄了。这对一个可能领袖一代风气的重要人物来说,岂不是一种悲哀?我深信,在这一点上,白砥会有清醒认识。所以,我甚至认为,白砥在性格上所受的必然的制约更是一件好事。
至于后者,倒实在是一个值得重视的问题。我从他的“现代书法”探索性作品中,约略感到了这一点。比如白砥有一类作品如《对立统一》、《凝重而奔突》、《苍朴神奇》、《清灵简净》等等,可以毫不夸饰地说,这些作品是中国书法史上第一批站在现代文化背景上阐释、解析传统书法的成功之作。但正是这些成功之作却也同时给白砥提出了一个十分严峻的问题:阐释和解析如何进一步深入?从目前这些作品的标题可以看出,白砥是在理解的支配下解剖传统形式的,但《对立统一》之类的名称,恰恰透露出这种解析有过程式化,受形而上理念束缚太大的倾向,所以整个这一类作品,给人的感觉好像是在一个逻辑平面上展开的。他对传统书法表现层次和表现角度的丰富性、多样化,是否有一些简单化之嫌?不错,就任何一位书法家来说,我们没有理由要求他将表现延伸到一门艺术可能延伸的一切角落(这既无必要,也不可能)。不过,我这里的意思是,白砥这一类作品理念化的标题如果不是出于解析书法表现形态的需要,为突出形式内容之间的特色而有意为之,对书法表现内涵丰富性的一种自我束缚—这种束缚在最初的创作状态下,可能有利于鲜明特色和足够份量的作品的产生(正如白砥目前的情况一样),但长期的束缚,必然导致形式上的程式化和表现审美的匮乏——我目前尚不敢结论白砥是否会出现这种情况,但我衷心地希望他不要走到这个路子上去。从艺术人才成长的规律来看,白砥是属于天才型的。像他这样的人才要成为大器,负载其领袖整个时代书法艺术进步的重任,除了足够的自信和明智之外,最关键的是要有广泛的尊重和爱护,这一点,在中国社会当今这个大浪淘沙、鱼龙混杂的变幻时代尤其显得重要。由此,我感觉,当下的白砥,适当地保持自己的沉静和稍稍减少一点社会活动恐怕不无好处。
也许,我这里的一切都属于多虑。白砥一定会及时地调整他的创作方向,用不断地具有分量的作品,牵引出当代书法一个创作的春天。章祖安先生说白砥有可能执将来书坛之牛耳,我于此誉深信也。
(原载1996年第三期《书法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