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又有一个故事。1989年(己巳年)初冬十月,我从父亲遗物中发现留下的一张关于龙藏寺碑文片段临本的墨迹,上有父亲的名号“愧斋”,还有与名号一样的一枚图章。看到遗物,就如同看到父亲的音容笑貌。父亲的形象,三缕青须,举止飘逸,神情凝重,一举一动一幕一幕好像叠映的电影,恍若生前。我的眼睛湿润了,泪水突眶而出。我好像重新回到六十年前,重新依偎在老父的膝下。
这时我眼前浮现出一群人围观在旧宅天井里的景象。那是父亲应客户之请,在新油漆的牌匾前书写榜书的情景。他摆开架势如临大阵,他用最受欢迎的“堂皇体态”和令人仰慕的魏体书法“浑厚笔意”为客户们大显身手,旁边站着一群围观的人群,他们一边观看一边还啧啧连声地恭维和赞叹。当我六十年后意外重睹父亲临习龙藏寺的那张“寸楷书”墨宝时,耳畔又仿佛响起父亲的久违的声音,亲切的话语:“我们家的衣食父母”“书山帖海,要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那是他重复多年的教诲。那声音久已荒疏,一旦想起,让我感到无比的醇厚和亲切。如今要想再重温一遍,已不可得。我还记起,父亲为了满足我对书法精拓善本的追求和精品砚台和对烟墨徽墨的追求,从来不计价格多么昂贵,纵然踏破铁鞋无觅处,但他总是想方设法为我办到。为此我体验到父母的心最伟大,父母的爱是最最慈爱,他们的心最宽厚,最应该受到晚辈的尊敬。六十多年后当一九八九年见到父亲那一页墨迹时我心情久久难以平静。我想起前人说过无数次又怀着无限歉疚的两句诗:“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于是我重新捡起父亲六十年前写的那张墨宝,放到面前,摩挲再三,生怕得而复失,我令女婿拿去多复印数张。于是我写下一首七言古诗:“墨迹宝藏六十年,写魏据案在眼前。”首句我旧事重提。“寸楷尺页仅此纸,擘窠布招书常悬。龙门选摹龙藏寺,参照濬宣运方圆。堂皇体态浑厚笔,不让写碑当代贤。训儿箕裘须克绍,衣食莫忘书帖泉,甫冠才能粗涂鸦,亲友酬酢教任肩。精拓善本尽罗致,砖台佳砚不计钱。培育直至年长大,尺获寸进有源渊,卌年哀痛隔天壌,安得依依膝下旋。”天下万物皆有价,只有父母之爱最无价。因为父母之爱是无法计量的,也无法复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