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部写作指南式的专著,威廉姆斯的书重在“怎样写作”,这是批评之可持续性的关键。如前所述,批评文章通常有“描述-阐释-评价-理论化”的深入过程,而威廉姆斯偏重前三者,显示了批评性著述与研究性著述的区别。无论四步还是三步,这个深入写作的步骤最早借自文学研究,是半个多世纪前美国学者莫里斯·维茨在对莎士比亚戏剧的研究中发展起来的。到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美国艺术教育家特瑞·巴雷特将其引入艺术批评,他在关于摄影批评和美术批评的两部书中,都采用了维茨的四步法,但将所举的例证全部改为视觉艺术作品。九十年代中期,我曾在央美的《世界美术》杂志撰文讨论巴雷特所借用的四步法,后来该文经过改写而成为拙著《世界末的艺术反思》的一章,1998年出版。到了2008,巴雷特关于美术批评的书有了中文译本,名《艺术的阐释》,2013年又有了摄影批评的中译本《看照片看什么》。自此,批评的四步法在中国艺术批评界广为人知。
历史地看,莫里斯·维茨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开发四步法时,正值西方学术界的形式主义盛期,文学研究特别讲究文本细读(close reading)。在九十年代的后现代时期,虽然形式主义日薄西山,但巴雷特仍在强势的外围研究中,保持并发扬了维茨有关文本内部的细读法,只不过将文本细读转变为视觉图像的细读。威廉姆斯的批评三步法与巴雷特的四步法基本重合,而且也强调视觉阅读的细节,强调批评文字需要对视觉效果和具体图像进行实质描述。正是细节的具体与实质,才使批评的写作获得了可持续性。
六、新媒介与批评的传播
如果不囿于文本内部的局限,而着眼于文本之外的传播问题,我们或许可以这样说:二十一世纪新型传播媒介崛起,艺术批评得以借网络而传播,可持续性获得了技术保障。就中国当代艺术而言,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批评的传播基本局限于几份官方刊物,例如《美术》杂志,到了八十年代,与美术新潮的出现相呼应,《江苏画刊》《美术思潮》和《中国美术报》借官方平台而大力传播西方现代艺术思想,扶持前卫艺术,成为新兴批评家发表先锋言论的主要媒介。到二十世纪末,网络兴起,艺术网站出现,自二十一世纪初,网上博客成为批评话语的新平台。之后不到十年,微博出现,给艺术批评提供了更为便捷的平台,紧接着,微信问世,当代艺术批评有了新的载体。
显然,新媒介已然成为当代艺术批评持续发展的重要因素。但毋庸讳言,新媒介也是降低批评水准的始作俑者。就批评的写手而言,由于网络发帖没有门槛,只要观点激烈、言辞辛辣,都会博来眼球与喝彩,给网站带来人气,会得到网站或明或暗的怂恿。这是大众传媒商业化的特征,也是艺术商业化的表现。这样一来,就当代艺术批评的文本而言,越来越多的肤浅文字行世,在讲究时效的前提下,没有人会静下心来慢慢推敲观点、论述、逻辑和语言,于是文本质量每况愈下,结果反而威胁了批评的可持续性。
也就是说,在文化产业的商业化转型进程中,从批评的作者和文本两个角度看,当代艺术批评的可持续性都面临了严峻挑战。这不仅是传统的严肃纸媒面临了网络新媒体之短平快的挑战,批评家的话语权也受到了非专业写手的挑战,并美其名曰反对话语霸权,甚至美其名曰艺术民主。我借一个金融术语来说,这就是劣币驱逐良币,批评可能最终被毁。
举例说,大约在新世纪之初,当代艺术界有两大网站广受欢迎,一是“世纪在线艺术”网,再是“艺术同盟”网,其BBS平台为艺术界的普罗大众提供了发言机会,突破了过去由官方批评家和学者把持的批评阵地。这一突破引发了草民狂欢,而狂欢的失控则出现了网络暴力。其受害者,有台湾某著名女批评家,此人曾以引进“策展人”一词而在大陆美术界广为人知。这位批评家过去一直在台湾的主要艺术纸媒发表言论,例如《艺术家》和《典藏·今艺术》等杂志,后来借道美国反攻大陆,大获成功,接着欲借网络传媒而继续推进。但出乎意料的是,当她在上述艺术网站发帖时,或许是因其居高临下指点江山的姿态引人反感,招来了艺术学院学生的群起而攻,几乎被骂得狗血淋头,她只能无力地回应“你们不要这样”。无奈初试失利,这位批评家被迫离开网络江湖,转走上层路线,一度成为中国当代艺术界呼风唤雨的潮人。
在这之后的十多年中,随着网络批评的发展,同样的故事不断上演,匿名与实名同样开骂。例如在2007年前后,有数人以丧心病狂的叫骂而闪亮登场于“雅昌艺术”网和“艺术国际”网。良币不屑于同劣币交锋,只好撤退,而劣币则乘机霸占网络平台,将新兴传播媒介演变为骂场,变为埋葬严肃批评的坟场。由于漫骂可以扬名,一些出自艺术院校并从事严肃批评的人,也不辨白猫黑猫,与邪恶同流合污,以暴力形式进入中国当代艺术批评。其中有获得海量人气而被艺术圈或艺术江湖认可的,这些人随后漂白自己,华丽转身,挤入官方或非官方的学术圈,或将艺术批评变为谋财工具。另一些人则继续扮演网络恐怖分子的角色,继续将网站博客当做变态发泄的平台。
这是当代艺术批评未曾料到的局面。网络暴力是个普世现象,说得好听点,这是滥用民主,说得不好听,则是人性恶的暴露。自微博和微信兴起,朋友圈不接受谩骂,也不易匿名,网上暴力难再得逞。于是,厌倦或反感网络暴力的人,纷纷离开网站博客,转往微博微信。毋庸讳言,这在一定程度上说明网络暴力和滥用民主不得人心,也说明新兴传播媒介具有自我清洁的功能。在从网络博客到微博和微信的发展过程中,当代艺术批评一路相随,是为可持续性的有效见证。可以这样说:由于博客发帖没有门槛,艺术批评水准大降;由于微博只适合短平快,无益于批评水准的提高;而微信出现,同样由于短平快的限制,迫使转发成为时尚,这反倒有利于批评水准的提高,原因有三:其一,转发的文章原出报刊杂志,这些刊物的编辑是第一道门槛;其二,刊物精选所发表的文章,发上微信,这是第二道门槛;其三,读者在微信上转发好文章,这是第三道门槛。由于三次筛选,我们在微信上所读的转发文章,都是相对而言的好文章。
微信转发传统纸媒的长文,因三道门槛的筛选,有益于当代艺术批评的学术深度,同时,又保持了新型媒介快速而广泛的传播特征。面对新媒介,究竟怎样才能求得当代艺术批评的可持续性发展,是批评家们需要持续关注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