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钱老,他个子不高,戴着眼镜,一股学究的气息。我把画稿放到房间中的大桌子上,他说我非常的忙,边说边翻着画稿,看了几幅画以后,坐下了,说小伙子,你的画很有意思,跟谁学的。我说是在故宫临摹古画,从宋元明清各代学来的。他非常惊讶,特别是知道我学习了担当的作品,就给我讲起了担当和尚的来历,问我了解这个人吗?我就告诉他我所知道的担当。他又问我有担当的画稿吗?我说有一本他的诗画集,是解放前出版的印刷品,我在图书馆里复印下来的。他非常感兴趣,说能不能有机会看看。他一面说着,一面翻看画集,集子里有我从15岁到20几岁创作的80多幅传统的中国画,他说有情趣也有诗意,不像你这个年龄画的东西。我刚见到他时很紧张,当得到钱老的表扬、赞许,也就放松了。谈了一会儿,杨绛先生特地为我沏了一杯茶端了过来。我心里纳闷,心想他们俩说没有时间,怎么还给我沏茶。我正惊讶着,钱老说,小伙子,回去后,你要好好地写字。你喜欢谁的字?我说小时候家里墙上挂的是沈尹默的行书,他说很不容易。我也告诉他我喜欢清朝的伊秉绶。当我拿出要请他翻译的诗稿时,他认认真真地看了几首,说你的诗远远不如你的画。
这时候,杨绛先生插话了,说你不要要求这些经过了“文革”的年轻人,他们没有受到这些教育,他能画古画、写古体诗,就很不容易了,不要用你的标准来要求年轻人。杨先生对年轻人的这番鼓励使我很感动。她说了这番话,钱先生便补充了一句,说这个还是可看的,但是我很忙,另外翻译这一路,有一个人比我翻译的更好,叫杨宪益。他夫人是英国人,翻译起来也快。杨先生古诗的功底也非常好,你可以去找找他。我说不认识,他说我可以给你做一个介绍。这时已经过去快一个小时了,钱老放下我的画稿,开始忙着他自己的事了,我就离开了。
第一次拜访就这么结束了,杨绛先生将我送到门口,她的笑容让我终身难忘,那么慈祥,平和,亲切。她说,过些天介绍信写好了再来拿。我年轻性急,冒失地问哪一天,她说你过几天。
过了两天,记得是星期五的下午,我又敲开了钱家的门,开门的还是杨绛先生。她微微一笑,说你等着,转身去取来钱老写好的信递给了我,说他很忙,今天没有时间了。我拿着信,很感动。离去时,她还说了一句祝你顺利。后来杨宪益先生为我的诗画集做了英文翻译,1985年也正式出版了,出版后,我端端正正在书的扉页写上钱老和杨先生的名字,给他们送去,那天敲门,家里无人,我就把书放在了门边,相信他们也会收到。
这件事也就过去了。事后我再也没有去打扰两位老人,因为他们的时间太珍贵了,他们做的事情也是我们所不能及的。看到她百岁时留下的笔墨,使我十分感怀。当年杨绛先生“祝你顺利”这句话这么多年一直在我的记忆里。后来很多朋友都羡慕我的幸运。我有一位小伙伴,也是著名的摄影家,听说我这么顺利地见到了钱老、杨老,羡慕极了,他说他为了给钱老拍照片,苦苦在门口待了好几天,才得以拍成,哪里还会有杨先生沏茶的幸运。黄永玉先生也说过一个故事,中央美术学院院长去拜访他们,也被拒绝在门外。所以我一直觉得自己的事业上如果说取得了一点成就,和老前辈的关心是分不开的,他们以他们的人格感染着我,教育着我。今天,杨绛先生走了,她的精神与品格是我们这些后学的楷模。愿杨绛先生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