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易《明湖秋水(烟柳柴门)图卷》的题画诗“明湖秋水净如练”及自署题款
所以,读者据此能够想象:大约在乾隆五十八年农历早春二月的某一天夜里,当黄易在京都跟何元锡等同道雅集而酒酣耳热之际,因席间在座同仁倡议,请他以绘画方式替即将登程赴历城的雪怀先生辞行;因而,次日他执笔点染,信手绘制了这幅湖山掩映,树石环绕之下的竹篱茅舍浅设色图卷。至于图间门泊归舟处一隅的一大片留白,无疑正是泉城知名景区大明湖水面象征了,这由其题画诗首句“明湖秋水净如练”足以对号入座。以上大抵就是黄易这卷《明湖秋水图》向观众呈现的全部时地、人文背景。
接下去有待深入探究的,是跟本诗画卷并无直接关联的黄易诸多其他自作诗,出现在图后原因和相关逸事;就此,其实黄易在卷后位置“再记”中也已有详尽表述:
既作诗画,以送雪翁之行,迄以后日,即须趣装,不及遍徵同人题咏;而先生酷爱余诗,坚索录近作数首,再敦宿好,情殷未敢过拂。时孙虔礼(即唐书法家、书法理论家孙过庭,名虔礼,字过庭,以字行)云:感遇知己,亦书家一合。未知有当于古人否也?秋盦再记。
由黄易此记可知,《明湖秋水图》后胪列跟画面暨题画诗无关的一束诗歌,还是应那位“雪翁”,也就是上述“雪怀先生”央求书录的。起因是雪怀鉴赏了黄易赠送《明湖秋水图》暨画配诗后尚觉不过瘾,遂又索取录书新作诗篇若干首;黄易鉴于雪怀南下行期迫近,业已整装待发,即将束装就道而来不及广徵其他同道诗作,因此只好将自己的廿多首近作诗再书于卷后应命,以期不负雪怀先生对他的翘首企望而不至于拂他的美意,扫他的雅兴。此举表明黄易跟这位“雪翁”和“雪怀先生”私交不菲,甚至推测彼此交情还相当地深厚。
经梳理排查,黄易笔下“雪怀先生”和“雪翁”的真姓实名为籍贯山东济南,表字载熙,别号和斋堂号分别为“雪怀”和“瓯香砚净斋”的唐奕恩。因为黄易虽为江浙人氏,可他宦游履历和踏勘访碑从事金石学研究结识、结交的颇多齐鲁人氏;经比对与题画诗内容基本叠合的黄易《秋盦遗稿》之《秋盦诗草》收录《烟柳柴门图》诗自注曰:“为唐雪怀画。”至此,“雪怀先生”和“雪翁”姓名果然不出笔者原先预料而浮现水面,呼之欲出,他就是乾隆卅九年(1774)河北获鹿县知县、原籍历城的唐奕恩。
根据光绪《获鹿县志》卷十“官师·知县”记载:“唐奕恩,山东历城,庚辰(乾隆廿五年,1760)进士,三十五年(1770)任,移建书院,重兴学校。”而按照同卷载录接替唐奕恩的继任者——江苏常熟周棨到任时间为乾隆四十三年(1778)十二月计,则唐奕恩在获鹿县的任职期限,估计在乾隆卅五到四十三年之间,前后任期大约八年多光景。在获鹿县任上,唐奕恩曾于乾隆卅九年(1774)将逐渐荒废的白鹿书院移建于城内本愿寺西侧,改名鹿泉书院,这是他替获鹿地方文化事业作过贡献而见于今人记录在案的一大功劳。以上就是笔者目前所掌握和了解到的黄易这位济南籍友人的大致背景信息;至于黄易跟唐奕恩交谊本末原委的完整信息,可留待今后作为黄易交游研究的可持续探索命题。
此间提供一重线索,是上海博物馆藏有黄易另一件书画作品——纸本《黄叶书林图册》两开暨其后时人题画诗多开,内容恰好涉及唐奕恩事迹以及黄易并同侪与之交往情况,这里一并稍作介绍,或可视为跟黄易《明湖秋水图卷》本事结后缘的前因与缘起。
该诗画册外签系晚近书家郑孝胥民国八年(1919)楷书:“黄小松《黄叶书林图》。已未闰七月重装,孝胥。”钤朱文方印:“蘇堪”;内页为黄易隶书题签:“黄叶书林。”楷书款识:“钱唐黄易为雪怀先生题。”钤朱文不规则“易”字印。紧接其后为黄易墨笔画两开,其一绘参天古木间坐落别墅数楹;其二绘远山一抹,树林掩映下高墙斋亭别墅一座,墙外一高士曳杖正从板桥由远而近即将叩门造访。首开画页右上侧黄易题款为:“黄叶书林。钱唐黄易为雪怀明府画。”钤朱文长方印:“黄九”。次开画面无题。此外,另有题画诗词共七开,作者依次分别为黄易、左大治、董元度、陈焯、吴焕、管韩珍、管世铭和万廷兰八人。
据黄易画后包括黄易在内八位作者题画诗词内容不难发现,黄易两开画页尽管本身没有签署创作年款;但是,从此后左大治和管韩珍题画诗落款作乾隆戊戌(四十三,1778)秋日分析,黄易两图的绘制时间应当去此不远,至迟也在本年之内。而且从上述《获鹿县志》记录唐奕恩担任获鹿知县的年限,以及黄易和陈焯署款确定“为雪怀明府画”、“奉题雪怀明府《黄叶林图》”的“明府”,正是唐以后县令的专称判断,则黄易这两幅《黄叶书林图》暨题画词,显然是他替即将由获鹿县卸任、离任而预备告老还乡,甚至业已在济南西郊规划好了乡村别业,打算从此安度读书隐退生活的唐奕恩,分别以明清济南著名名士殷士儋和王苹激流勇退,弃官而归,以经史自娱典故为背景创作的写实图画。画面上的丛林、屋宇、山峦等等,可能正是唐准备跟殷、王名士毗邻隐居的方位居所;而黄易恐怕如访碑般作过身体力行的实地考察也未可知。
至于其他同僚继黄易画后应唐所请的题画诗,自然多以黄易在画页本幅和题签两度题书王苹的“黄叶书林”典故,暨题画词“落筑尚依金谷草,秋史去,剩秋斋。仙令厌尘埃,寻幽破碧苔”意境而加以展开了。因为王苹王秋史正由于赋诗名句“黄叶林间自著书”而人称“王黄叶”;而同为济南名士的明末殷士儋,则因其逊避返里而学者称为棠川先生的。因此,题诗主题思想都是遵循黄易命题画页和题画词表彰唐奕恩名士归隐主旨而各自发挥,娓娓道来。特别是像董元度的“鹿门唐先生”和万廷兰的“我爱鹿门翁”的“鹿门”典故,分明正是古代隐士的代名词,指代的就是即将以之前济南名士殷士儋和王苹为楷模的唐奕恩了。
而且从陈焯诗的“昔过鹿泉泉畔,飞珠远望清光(自注:鹿泉飞珠,为获鹿名胜之一,余昨冬过此)。俯听颂声载路,甘和洒出琴堂(自注:明府官获鹿,政蹟卓著)。”管韩珍诗的“为政心间似雪清,退衙还恋旧书城。”董元度诗的“只恐苍生望,东山难遂初。”以及管世铭诗的“治行方登报绩书,搜裘早卜未全疏。故人四十为郎晚,才向春明僦宅居。”似乎都充分表明唐奕恩在获鹿县任上极有声望,百姓拥戴,是一位为官清廉,政绩显著,甚至黎民塞路挽留的清官。
而黄易本画页虽然未署创作年款、地点,但他跟唐奕恩交好仿佛由来已久又持续不断;像本文重点探讨的其《明湖秋水图卷》,应该就是差不多十五年之后黄易跟唐奕恩在北京再续前缘而赠送的再创作诗书画作品。至于两人往来始末,值得作为今后追溯查考的学术课题。因黄易《明湖秋水图》,感及受图人唐奕恩与黄易因缘暨另一件相关诗书画册,插叙率述于此。现再回复原先研讨本题的《明湖秋水图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