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 郭熙《早春图》
荆浩之“物象之源”实则是对中国古典山水画空间理论及创作所要把握的自然之“常理”的重建,即对中国全景山水画图式的一种解读,其重要价值具有深远之意义。
在荆浩的观念里,如其所言:“贵似得真,苟似可也,图真不可及也。”对“贵似得真”之路径是否定的。荆浩所谓之“似”即今人所谓再现、描摹客观物象之意。“苟似可也,图真不可及也”之语即言绘画再现客观事物达到乱真之境也许不难做到,然欲达到气质俱盛之图真境界只做到乱真是远远不够的。结合旧题为荆浩著作之《画山水赋》云“丈山尺树,寸马分人”,以及其对树高于山、屋小人大等有悖物象之源现象的批评,乃知荆浩是推崇可表达“明物象之源”的“度物象而取其真”之创作方法的。《周易》之“系辞传上”曰:
《易》与天地准,故能弥纶天地之道。仰以观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是故知幽明之故。原始反终,故知死生之说。精气为物,游魂为变,是故知鬼神之情状。与天地相似,故不违。知周乎万物而道济天下,故不过。旁行而不流,乐天知命,故不忧。安土敦乎仁,故能爱。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曲成万物而不遗,通乎昼夜之道而知,故神无方而易无体。
《周易》之思想着重体现了中国传统哲学中的万物各正性命、原始反终的自然本体观点,荆浩之“物象之源”正是此中国传统思想对自然认知的承续。此传统在中国文化历史中一直流传有序,如道家一贯之自然观;六朝宗炳《画山水序》之“澄怀观道”及王薇《叙画》之“目有所极,故所见不周”;中唐张璪所谓“物在灵符,不在耳目”等等,皆为荆浩“物象之源”理论提出之前提。
“物象之源”应理解为事物本原的、固有的、自然的,同时又是相互依存且个正性命的本然存在。若如西方传统风景画注重“近大远小”的透视法的图式,在荆浩看来,这种因透视因素而得的“树大于山”图式实则是视觉效果掩盖了物之本性而有悖于物之“常理”,亦即不明“物象之源”。荆浩“物象之源”更多地强调不刻意节录孤立静止之视觉所见,追求同自然之功、得造化之理的物象自然之真实。也就是说:于咫尺之图,写万物千里之景,树、石、云、水以及各类点景当以自然造化之常理,各正性命之顺序图真于绢素,亦如荆浩为解释“物象之源”所罗列之现象:“夫木之生,为受其性……其有楸、桐、椿、栎、榆、柳、桑、槐,形质皆异,其如远思,即合一一分明也。”以及对山水之象的种种描写,正当此理。
关于此点,晚于荆浩的北宋沈括在其《梦溪笔谈论画山水》著作中论画山水道:
又李成画山上亭馆及楼塔之类,皆仰画飞檐,其说以谓自下望上,如人平地望塔檐间,见其榱桷。此论非也。大都山水之法,盖以大观小,如人观假山耳。若同真山之法,以下望上,只合见一重山,岂可重重悉见?兼不应见其谿谷间事,又如屋舍亦不应见其中庭及后巷中事。若人在东立,则山西便合是远景;人在西立,则山东却合是远景,似此如何成画?李君盖不知以大观小之法,其间折高折远,自有妙理,岂在掀屋角也!
在此沈括评论李成作亭馆、楼阁用“近大远小”的透视法图之,讥其只懂掀屋角而不知以大观小之法。沈括所论“以大观小”实则与荆浩明“物象之源”如出一辙,如其论述若以李成之法图之,若人在山西,则东山为远景,反之亦然云云,都在说明全景山水画图式应该还原物象之本原,循万物之常理图之于咫尺之绢素,让图式中物象穷其性,各得其所,原始反终,故世间万物皆可为我所用,无论西山、东山,还是庭中、巷中,乃至宇宙万象,循物象之“常理”皆可以其各得之位置于咫尺之绢素图千里之景。沈括此论与荆浩论说“物象之源”一段有暗合之妙也。
关于中国传统山水图式的发展轨迹的问题,在追溯历史、考察其脉络过程中,首先摆在我们面前的是六朝宗炳的《画山水序》,其中有描写观察方法的一段:“且夫昆仑之大瞳子之小,迫目以寸,则其形莫睹;迥以数里,则可围于寸眸:诚由去之稍阔,则其见弥小”。关于对这段的评述,潘耀昌在其《中国山水画的原点——荆浩画论研究》一文中这样写道:
宗炳提出了近似于西方文艺复兴时代流行的取景框概念,即以“张绡素以远映”的观看方式,于是“昆、阆之形可围于方寸之内:竖划二寸,当千仞之高;横墨数尺,体百里之迥:是以观画图者,徒患类之不巧,不以制小而累其似,此自然之势。如是则嵩华之秀,玄牝之灵,皆可得之于一图矣。”这里要注意的是,“绡素”指的是生丝织成的薄纱,有的版本为“绢素”,笔者认为,取“绡素”较为合理,因为只有薄纱才是透明的,才能够“远映”:虽然在见到的一些版本的注释中,都把映字理解为观看,解读为在绢底上描绘。但在此求教于方家的是,笔者认为,“映”字肯定不是直接观看,而是间接观看,是通过反射或透视来观看,“远映”应该指的是透过薄纱远看,这样,“昆、阆之形才可围于方寸之内”。这就是文艺复兴时代西方人用取景框或透过玻璃板观看的原理。
潘耀昌在此将宗炳这段原文与其同样在《画山水序》中提出的“张綃素以远映”联系起来论述,同时把此观察方法与西方人的取景方式比较起来考察,进而得出宗炳此法与西方用取景框而得的透视法有异曲同工之处。潘耀昌这个观点给了笔者以很大启发,有其独到之处,同时在一定的范围内亦有其适用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