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思之幽灵 宝成的水墨语言有一种极度的本体语言的力量,他画中的幽灵之思背后是思之幽灵的繁衍,以无尽艺术家的“思”首先构造一片自由自在的当下生存图景的大花园,至于修枝剪叶、小景盆栽,这不是他关注的重点。这就像走进他的画室,行经他涂鸦的沃霍尔、幽灵杂居于孽火般黄红炽热燃烧的炼狱场景,灵性菲勒斯的眼睛凝视下,无尽幽灵们在狂舞着交媾、繁衍,而我们在他安宁的构图与动感的线条中,静穆复静穆——我们看见一个具有现代知识背景与人文、宗教反思态度的先锋艺术家。 说“静穆”,这或许不是所有人都能够一目了然能从宝成的画作中看出来的。这需要观画者有一种富于透视和投射力的眼光,从而能够从他的画中看出那种坚实、不变而依然保持了实验探索性的强度的艺术感。这类同于我们观看中国文化传统中的草书,再是龙蛇飞动、满纸云烟,在好的书法家那里,我们始终一眼能够看到的还是作品背后的创作主体那深踞的“静”的境界,临池放下一切,如行花间,如坐云端,一片大静,静观万物皆自得,看起来曼衍不知所之的草意挥洒,其实字字合度,哪里没有静气呢?看郑宝成的画也是如此,他的静气在于他对人的存在本体之神魔交征实体的觉察、体悟、悲悯与归终的反思态度。 从主体觉察的灵活度上看,郑宝成的绘画构图是非常丰富并且自由的,其中少有转圜不当或拘泥不行的时候,每一幅画的构图都是不同的,而又绝不是出自于勉强,自然而然传达了现代性发展到极端以来,人类种种集体无意识的精神痼疾及其群魔乱舞的整体状态,这背后的“思”并非大张旗鼓的、鲜明直接的,所以一眼看去或者给人光明隐遁,人类几乎完全处于黑压压的世界之夜当中的情景。但事实上,光明的来临与救赎往往只是以点点微光刺破黑暗,或者如破晓时分云雀的歌唱,迎来新一轮循环昭告光明于天下的太阳。这正是郑宝成为我们图绘出的光明终将战胜黑暗,灵魔交征中灵的力量必将最后君临收拾一切的现代性拯救的图景。现代性在真正强烈、决定性的意义上是超越于后现代的,或者说后现代的创作风格及其对话的强大意识背景,本身就意味着一种更激进的现代性。郑宝成很熟悉这些物极必反的道理,他也从种种先锋实验的前卫艺术实践中旁收杂取,装置、现成品、行为、激浪派的即时……从一种后现代的荒芜、庞杂的艺术意识形态及其实践中走出来,他在水墨当中有太多的话语要表达、要倾诉,对此宝成有一种水银泻地不择地而流的表现的自由度,于是形成了他这样满纸幽灵,处处似乎都有灵魔交征的金戈铁马之声的画风。 如在这些水墨画中,有一幅画的是一个人,一个极度幽灵化了的人,身体黑漆漆有如整片夜色披覆其上,看起来孱弱、伤痛、扭曲,却有着一种极度的强力意志,用其肩膀扛起了整个太阳,纸色有点皱,有灰败之相,但看得出他画得及其用心,用沉重坚实的细细的积墨为幽灵画出肋骨,似乎那肋骨当中也透着涅槃式的微光,支持着自己,用大片的宿墨多次积染,为幽灵画出有着隐隐骨力的下半身,似乎幽灵才从一种无以复加的强大地母式的压力中挣脱,如同种籽要散叶开花向着天空伸展,光明的力量是明显蕴含着的,也使人窥见宝成作画时秉持的内在力量。 有一幅画画的是一个秃鹫般的“人”,在一片遥远的血色背景中展开了长长的黑沉沉的翅膀,仿佛垂天而落的世界之夜,而在这“人”的头上又长出了重重簇簇的头颅,一样的黑漆,一样的沉重,那是幽灵在增殖繁衍,在吞吐着地狱的孽火,在奔赴炼狱的途中,沉重的墨色坚定地积淀着,看出去一遍又一遍,积墨,积下了的似乎是宝成对无法摆脱的时代梦魇感受的表现。佛家讲,“头上安头,是无明本” 临济禅师法嗣元安在临终时对大众说:"今有一事问汝等:若道这个是,即头上安头;若道这个不是,即斩头求活"。这个,就是禅宗"直指"的"心印",教中称为"平等不二"的本体,"如如"。"心印"或本体是不能通过"理路"去进行思量分别的。说有,就"增益谤",喻如"头上安头";说无就是"减损谤",喻如"斩头求活",如此等等。郑宝成丰富的图式中, 有对禅意幽微的阐扬,寄托了他对现代性以降人类种种精神困局的极具个体性理解的艺术表现。 还有一幅画画的是一个有着中国古典知识分子中“大人先生”状的伟岸男子,男子虽然看起来昂然挺拔,身体线条更如悠悠荡荡的旷达之气充盈、流转,但男子的身体内点燃了一根小小的红烛,使人的目光自然看向人体深处,仿佛感应到一种苍茫辽阔处的返还,体味到深沉浩大的呼吸中的本源。那是修行途中的“拙火”的象征?记得国学大师叶曼早年跟南怀瑾学道,体生拙火,有所悟入,遂拈寒山诗为记: 吾心似秋月,碧潭清皎洁。 无物堪比伦,教我如何说。 这或者就是庄子“澡雪精神”的境界,干干净净,质本洁来还质去,直观到了万物本体之空灵、之大定。而南怀瑾当时鼓励她,说更有境界在前,那是福建漳州保福本权禅师的另一首诗: 吾心似灯笼,点火内外红。 有物堪比伦,来朝日出东。 这或者就是摄本起用的境界,是回到本源,自然浑厚之气中,有涅槃之火、生命之火、修行拙火……所有你能想到的生命深处的幽微火焰,揭示了安居于存在本真的归元之心。 本源往往是拒绝直观的,宝成对于人所生存的这个如梦如幻充满噩梦的现代性改写过的世界,有着执著探源的意念,潘多拉的宝盒底下是至深的希望,然而放飞到大地上的瘟疫、战争、血腥、恐怖、怀疑、杀戮……太多太多诸神隐遁、人性销磨的历史效果已然不可收拾,宝成对此有深刻的认识,也对美术史中艺术家们的叛逆、表现之路有个性认知,他也许可以走上一条更精密,讲究技术的水墨绘画创造之路,但他出于天性使然,首先是一股活泼的生命之流需要流动、嬗变、激荡、创造,这使他更在意于出自丰沛的创造力和表现激情化而为太多粗粝感的水墨画创新,而所有的创新背后,首先寄寓的是对大地上生而不死、死而不生、生生死死或者死生如一的幽灵的本质直观,看他的画,那种夺面而来的冲击力使人顿觉如幽灵扑面而来,深呼吸,你是不是呼吸到的尽是幽灵的气息? 思之幽灵,折磨着每一个人。我们的大地上有太多没有及时埋葬的死者,有太多埋葬了却没有放下对他们记忆的死者,有太多埋葬了也放下了对他们的记忆却仍反复侵扰着活人们生活的死者,他们都可能是宝成画中形形色色,如同从极寒极深远的高古之地穿越而来的——幽灵!伴着宝成深深的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