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物画本来是一种“俗”的艺术
相对于中国绘画中的“山水”门类,人物画的历史远为悠久。笔者无意细述人物画的发生原因、发展状况、风格流派等具体问题,但有一点发现可供讨论,即在人物画的发生、发展过程中无论作者、内容、形式、风格及材料等发生多大的变化,但其基本功能(或功能之一),即所谓“鉴戒贤愚”(或者以现代语言称之为“政治宣教”的功能),则始而有之,并在中国封建社会盛期、儒家的入世思想大行其道时更是占主导地位,其后即便是朝代更迭、社会文化发生变化,绘画又有“怡悦情性”之功能,但人物画“鉴戒贤愚”之功能并未全部丧失。如所谓“夫画者,成教化,助人伦也”[4],其政治宣教意图就相当明确,而且此类论点历代记载也颇多。如:
“孔子观乎明堂,睹四门墉,有尧舜之容、桀纣之像,而各有善恶之状,兴废之诫焉,又有周公相成王,抱之,负斧扆,南面以朝诸候之图焉。孔子徘徊,而望之,谓从者曰:‘此周之所以盛也,夫明镜所以察形,往古者所以知今。’”(《孔子家语·观周》)
“观画者,见三皇五帝,莫不仰戴;见三季暴主,莫不悲惋;见篡臣贼嗣,莫不切齿;见高节妙士,莫不忘食;…,是知存乎鉴者何如也。”(《画说》引自《曹集铨评》)
“图绘者,莫不明劝戒,著升沉,千载寂寥,披图可鉴。”(谢赫《古画品录》)
“追写前贤成建之迹……以训将来”。(裴孝源《贞观公私画史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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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因为人物画兼负政治宣教之功能,其受众层面也包含普通大众,而在古代的文化传播中,人物画作为宣扬教化和阐述经义之图象手段,有其不可替代的功能,所以与之相对应,在人物画的创作形式乃至审美方面,无论创作还是批评角度皆大多崇尚“写真”,其中极端者如韩琦所谓“观画之术,唯逼真而已,得真之全者绝也,得多者上也,非真即下矣” (《安阳集钞·渊鉴类函》),而纯以“逼真”作为评画的唯一标准。或者,高明者如张彦远所谓“夫象物必在于形似,形似须全骨气,骨气形似皆本于立意而归乎用笔”(《历代名画记·论画六法》)而加诸以绘画本体的诸多因素并有所引申和发挥。
但不管如何,这些情况的出现都是依托于具体的受众,因为画家的创造从来不是空中楼阁,而是联系特定人群,创作的各个方面(主题、风格、技法等)均或多或少地有来自受众层面的影响。故而尽管有画家个人之能动发挥,但也大多是“我随众人”,想“众人随我”是不现实的。因为只有这样的绘画,在受众层面才有很大的接受度,如吴道子画地狱变相时“京都屠沽渔罟之辈,见之而惧罪改业者,往往有之,率皆修善”(朱景玄《唐朝名画录》)。而其所恃之技,如“其圆光立笔挥扫,势若风旋,人皆谓之神助。”正因其广泛的受众接受度,吴道子才有“画圣”之谓,即便其出身“草根”,也并不妨碍当时之上层贵族乃至帝王对他的欣赏。值得注意的是在唐代社会开放的文化形态中,人物画的受众并非仅限于一小撮所谓的“精英”,故而其时对绘画的考量并未有太多的“雅”、“俗”之分,而人物画在唐代恰恰可说是最为繁荣的一个时期,这也并非偶然。
然而宋元以后,中国画更多地受文人画相关理论影响,在功能方面大多强调其“怡悦情性”的一面,创作者和受众也局限于知识精英阶层,即或有商贾或市井之徒的参与,但画家和论者也视之为“附庸风雅”,似可不必在意,故而创作大都是“众人随我”,强调脱俗。而笔者虽无意细究文人画之具体,但就文人画之最高等第之“逸品”而言(具体如梁楷《泼墨仙人图》等等),虽有其积极的一面,但较之主流画风,实为摆脱常法,对传统的包容量也相对要小。它所体现的只是画家一时兴会之逸气意致,而缺少应有的精神品格——恒劲和韧力,缺少吞吐大荒的气概。故而明清之后,人物画也因过分强调尚“雅”脱“俗”而远离时代而更显颓势了。
因此,稍微考察一下画史我们就可知道,绘画即便有“雅”、“俗”之分,但也不能排除受众,而创作者的自以为是,或单纯的“精英”路线只会使人物画创作之路越来越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