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座凤鸟鼓架
蛇是令人恐惧和魅惑的存在。
湖南人与蛇关系还算亲密的时期是中古之前。尤其是在商周时期,地处南方湿热环境的湖南人,从远古时期就和蛇有着不得不密切的接触。
在技术能力还很初级的古代,人们对动物有着一种复杂的情感:恐惧与仰慕杂糅。同时,古代湖南又是一个族群异常复杂的地域,几乎每个族群都有对蛇不同的文化表达。
作为重大礼器的青铜器上有蛇的存在。这是对蛇一种极大的敬意。其实先民不仅崇拜蛇,还崇拜几乎所有他们认为有灵性的动物,如龟、蛙、鹰……那是人类对生物充满敬意的时代。
今天的我们,不能站在现代生物学的视角上嘲笑先民的无知,因为那是人类懵懂却充满了幻想的童年。先民们因此创造出了伟大的艺术作品。
明蛇首青铜勾
那些流传至今的文物就是最好的证明。艺术需要想象空间,而不是精准的认知。远古的器物上看到那些狞厉神秘的蛇,它们的存在早已超越了生物本身,化身为一种亘古的不朽精神。
那是一种对未知的敬畏以及与灵性的亲近。
单体蛇纹,古越人的LOGO
湖南商周青铜器的来源一直是个考古学上的谜题,但有蛇纹的器型却有着相对明确的指向,那就是越人的器物。
在楚人进入湖南之前,古代湖南地域是百越、濮人和巴人的地盘。商人则沿着长江从北方不断向湖南扩张,由此,产生了技术与文化的剧烈碰撞与融合。
湖南出土的商周时期青铜器来源复杂,其中有相当一部分属于越人。越人的青铜器看起来似乎普遍做工并不太好,但它们巨大的价值在于把越人的文化DNA保存到了今天。
越人和蛇关系实在是过于亲密,这甚至成为了古代一种对南方民族的长期偏见。东汉许慎在《说文解字》里说:“蛮,南蛮,蛇种。
从虫,亦声”(十三篇上·虫部)。现代一部分学者认为古越族文身的功能,并引用《淮南子·原道训》里“九嶷之南,陆事寡而水事众,于是人民披发文身,以像鳞虫……”为据,以此推断古越人文身以示自己为蛇之同类,意在寻求彼者保护。
断发文身、蛇纹铜器,成了古越人族群身份的标志。
唐长沙窑陶蛇
商周出土的青铜器,多是狞厉的美学风格。
湖南出土的古越人青铜器,虽然有蛇这样的令人惊恐的生物,但它们在器物上与各种爬行动物共同被塑造成自然生命世界的一部分。
蛇纹尊尊口铸有蛇的形象.
上世纪的1963年,衡阳霞流湘江边的堤岸被洪水冲垮,一座远古的墓葬因此露出真容,一批与今天远隔三千多年的文物由此出现在世人眼前。
这批出土文物里有一件“铜尊”。这件尊的腹部和颈部刻满了一种像蚕又像蛇的纹饰。最早专家们把这件器物命名为“蚕桑纹铜尊”,但经过反复的考证,它又被定名为“蛇纹铜尊”。
现代隆回瑶族蓝布蛇纹、万字纹挑花围裙.
考古学家李学勤对此有过专门的论述。他认为衡山的这件尊,与其他器物比较,主要的乃是蛇纹。在尊的口沿上,有许多首部翘起的蛇,两两相对;颈上是三角形的云纹,腹部则有一对锋尖向外的靴形钺的图形,并以蛇纹衬地。
这些南方器物的共同特征,是特异的纹饰,即蛇和青蛙、蜥蜴、水虫等当地常见的动物,这无疑是南方水乡生活的一种表现。越人习惯水乡环境的实际。在越人的艺术中,突出地显示蛇、蛙一类生物,乃是理所当然的。
漩涡蟠虺纹铜鼎
湖南出土的和古越人有关的蛇纹青铜器在此后相继被发现。
1985年浏阳市柏嘉乡柏嘉村出土的商代蛙纹铜铙,兽面的两眼为蟾蜍,蟾蜍蹲踞昂首,两眼突出。
钲部周围、鼓、隧、甬及蟾蜍身上均有阴线云雷纹,甬部的旋上饰突起的乳状纹。兽面纹大铙的眼部纹饰非常丰富,除了蟾蜍,还有龟、蛇等,具有典型的越文化特征。
象尊上的蛇纹
1986年3月,湖南湘潭县金棋村(今杨嘉桥镇同福村)的农民挖鱼塘时发现了一件大型青铜卣。
上饰凸起的鼍龙纹、蛙纹、蛇纹等动物纹饰。此器铸造风格独特,其造型虽与中原同类器相似,但胎质较薄,纹饰带有强烈地方特色。
1988年,湖南衡阳渣江区赤石村春秋时期土著越人或越文化特点的墓葬中,出土了一件“蜴形动物饰提梁卣”,造型与中原同类器相似,但卣腹部、器盖满布突起的20条蛇纹及若干蜴(四脚蛇)形动物形象,突显湘江流域越人青铜器装饰艺术中的独特风格。
岳阳筻口的一座春秋时期具有墓地铺设河卵石、土坑墓设置壁龛等越文化因素的楚墓中,也发现一件类似的“人像动物纹”铜卣,器盖及卣腹均装饰阳凸的蛇纹。
虎食人卣的蛇纹
湘潭荆州乡金棋村有一件“动物纹提梁卣”,腹中部几何形地纹上突起双肩越式钺图案和12条蛇纹,器盖上也满布8条蛇及蜥、蜈蚣、蛙类、四脚小爬虫等动物纹样。
除此之外,一些不能确定是越人器物的湖南商周青铜重器上,也出现了蛇的纹饰。它们并非以蛇纹为主,却在关键部位出现了蛇的形象。
动物纹提梁卣
如流失海外的著名青铜器虎食人卣(法国赛努奇博物馆藏),其器表就饰有蛇纹。更为显著的是现藏于湖南博物院的象尊(1975年,醴陵仙霞公社出土),其额头部位盘踞着两条巨大的蛇纹造型。
虎食人卣
这些装饰几何纹和包括蛇纹在内的。
动物纹的青铜器群,是湘江流域青铜文化不同于中原传统的主流特点,是中原青铜文化在湘江流域“地方化”的反映。
楚汉之蛇,演化成了蟠虺
到了春秋战国时期,“蛇”在青铜器上忽然变小了,但数量却变得极为繁多。这就是青铜器上著名的蟠虺纹。
蛇纹在青铜器上的应用经历了从商代晚期的卷尾探首小蛇纹到春秋战国时期的蟠虺纹的演变过程。蟠虺(huǐ)纹是春秋战国时期青铜器和玉器上常见的一种装饰纹样。
“虺”在古代一般指首尾有口的小蛇,《国语》中便有“为虺弗摧,为蛇将若何”的记述,三国时期史学家韦昭注“虺,小蛇”。而“蟠”则是对“虺”的形容,即屈曲、盘绕、交叠之意。
简单来说,蟠虺纹是指两条或两条以上的小蛇相互蟠绕,构成单元且重复出现的纹样。蟠虺纹的简化主要体现在小蛇头部和眼部的特征逐渐抽象化或消失,其身体组合形态进而成为纹样的主体。蟠虺纹密布的造型在战国时期达到全盛。
春秋蟠虺纹铜鼎
蟠虺纹的形态多样,表现为三角尖头、圆眼、无足、长身、有鳞节等特点。蛇体呈卷曲的长条形,轮廓盘旋蜿蜒,构成几何形态。
这种纹样以紧密的四方连续展开,形成大面积的装饰效果。春秋中期模印法与失蜡铸造法等新工艺的出现,以其独特的盘曲小蛇形象构成的几何图形的繁缛蟠虺纹盛行。
其中最震撼的当属湖北省博物馆馆藏的曾侯乙尊盘。其实在湖南,蟠虺纹的青铜器也有相当数量的精美重器。
湖南博物院的藏品中,以蟠虺纹为主要纹饰的青铜器涵盖了多种不同的器型。
蟠虺纹铜鉴即为其中的一件重器。它于1965年湖南省湘乡县(今湘乡市)牛形山27号墓出土。湘乡作为楚国时期湖南的重要战略据点由此可见一斑。
蟠虺纹铜鑑
同时期在湘乡大茅坪一号墓出土的蟠虺纹铜浴缶,肩腹饰细蟠虺纹和三角形纹,在三角形内也布满虺纹,用三道绹纹将肩腹纹饰分为4组。纹饰精细,铸制优良,是春秋中期偏晚时期的典型楚器。
除此之外,湖南还出土过蟠虺纹铜簠、蟠虺纹双龙钮编镈、漩涡蟠虺纹铜鼎、春秋蟠虺纹铜鼎(现存长沙博物馆)、蟠虺纹铜镜等诸多有着蛇纹的青铜器。
春秋蟠虺纹铜鼎
与古越人对蛇的纯纯的热爱不同,楚人对蛇的态度暧昧而复杂。
作为一个巫风极盛的族群,楚人的崇拜物也极为繁杂。蛇是其中重要但并非唯一的一种。这个时期,出现了蛇与其他动物关系的组合纹样。
蛇与龙、凤、鸟、鹿、蛙、猴等动物相互交织,形成了组合蛇图像、操蛇图像、践蛇图像和啖蛇图像,在器物上构成一幅幅充满想象力的画面。
蟠虺纹双龙钮编镈
在长沙地区楚墓出土的鸟纹铜戈鐏上,云纹缭绕之间,飞鸟振翅欲飞,身旁两条小蛇蜿蜒相随,一静一动,相互映衬。
长沙茅亭子楚墓出土的漆剑椟,剑椟之上的蟠虺纹,与云纹、变形回纹相互搭配,层次分明,尽显工匠的精湛技艺与奇思妙想。
漆器上的蛇
漆器的发展也让蛇出现在这种新兴的艺术形式上。蛇与凤鸟的神秘关系,出现在一件现藏于美国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的湖南漆器“蛇座凤鸟鼓架”上。
这件器物底座部分被制作成盘踞的双蛇,而上部的架体则作双鸟形。对于“凤鸟践蛇”的表达意义,历来有不同说法。
有学者认为人类将蛇踩在脚下不是欺凌蛇,而是将其视为神巫的合作伙伴,反映出人与万物和谐相处的理念。也有人认为借其他生物践蛇的现象,也许正是人类恐蛇和抗蛇心理的一种折射。
汉代,蛇与龙结合的形象反复出现。
出土于长沙马王堆一号汉墓的T形帛画,是研究汉代信仰形式的重要器物。帛画画面的内容可分上、中、下三部分,分别代表天上、人间和地下。
蛇纹尊
天界部分,日、月之间,端坐着一个披发的人首蛇身天帝,以一条红色长蛇之身作为载体,体现了古人对生命延续和再生的渴望。
马王堆帛画中,龙蛇反复出现。蛇图腾经多次磨合与融汇,最终在蛇身的基础上衍化出兼具神话符号和图腾崇拜的形象——龙。
蛇纹尊器身特写
《史记·外戚世家》记载:“蛇化为龙,不变其文;家化为国,不变其姓。”印证了古人龙蛇一体的观念,因此龙、蛇在造型上极为相似。这正是蛇文化逐步演变过程的一个有力见证。
湖南腹地今天依然住着崇拜蛇的人
汉代之后,蛇开始走下神坛,但作为十二生肖中的一种动物,它还是经常出现在各种器物上。湖南博物院馆藏中有一件唐代蛇首人身十二生肖俑。
在唐代,十二生肖的形象已非常成熟,观念也深入人心,陶瓷生肖的形象时时出现在人们的生活中。
青瓷蛇生肖俑
蛇俑为蛇首人身,身着圆领长袍,双手藏于袖中拱于腹前,看起来像个读书的士人。这大概是蛇在古代器物中最有文化感的时期。
五毒压胜钱
民间则越发把蛇作为有毒动物来对待。
长沙博物馆馆藏中有一枚民国铸造的压胜钱。上面刻了蛇、蜈蚣、蜘蛛、蟾蜍的形象,它们都被当作“毒物”了。从清代起,佩戴黄铜铸造的五毒压胜钱已成为端午节的重要民俗。
和蛇有关的压胜钱
永州之野的异蛇,是唐代诗人柳宗元笔下凶残的代名词。蛇已经成为了人们心理上挥之不去的阴影。但并非所有人都有着同样的文化倾向,时至今日,在湖南的腹地山区,依然保留有崇拜蛇的原始习俗。这正是湖南文化多样性的展现。
蛇纹尊上的蛇纹
2023年12月,湖南博物院举办了一场名为“亘古的祈愿——梅山文化圈雕塑与信仰”的专题展览。
其中有一尊持蛇神巫——梅山持蛇诸天。它所展现的正是“神人操蛇”的母题。这个母题的图像在湘楚大地商至两汉期间的物质遗存上多有发现,这一文化密码在梅山文化圈传续至今。
梅山持蛇诸天雕像
这尊湖南博物院藏持蛇诸天像为清光绪三十年(1904)制作,系法国汉学家范华(PatriceFava)捐赠。
上古时期,蛇被看作是沟通天地的媒介。巫觋在通灵时,往往借助灵蛇非凡的力量,以执蛇标志其天地使者的身份。蛇能蜕皮重生,先民更加相信它拥有起死回生、驱邪治病的神力。
以蛇为交融点,梅山文化本着一贯开放、包容、兼容的态度,吸纳了外来佛教持蛇神祇的名称和形象。
蛇纹尊
然而在精神层面上,蛇恶诸天却延续了梅山根深蒂固的巫觋传统。在梅山民众眼中,借助手中之灵蛇,诸天便拥有通天地鬼神,除魔祛病的神力。
湘中腹地,保存着太多的原始文化基因。
除了梅山文化之外,居住于隆回虎形山的花瑶,同样保留了对蛇的信仰。他们甚至把蛇的形象印在民族服饰之中。花瑶女性最为精湛的技艺是挑花。挑花的纹样丰富多彩,其中就有蛇纹。
蛇纹尊(蚕桑纹尊)
除署名外,部分文物图片来源说明:
虎食人卣:法国赛努奇博物馆。
蛇纹尊:湖南博物院藏品数据库,摄影师赵培。
隆回围裙:湖南博物院藏品数据库。
蟠虺纹铜鉴:湖南博物院藏品数据库。
蟠虺纹双龙钮编镈:湖南博物院藏品数据库。
漩涡蟠虺纹铜鼎:湖南博物院藏品数据库。
青瓷蛇生肖俑:湖南博物院藏品数据库。
压胜钱、明蛇首青铜勾、唐长沙窑陶蛇、春秋蟠虺纹铜鼎:长沙博物馆。
动物纹提梁卣、象尊:赵培。
蛇座凤鸟鼓架:美国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
撰文:潇湘晨报 湖湘地理 记者/常立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