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重悖反:巨大的张力
文物修复的工作地点设在故宫内,然而,与一切奢华、富丽的幻想截然不同,影像中的作坊竟裸露出些许荒凉。不论是屋内铝合金质感的门楣与窗框,还是屋顶略嫌粗陋的长管日光灯,都似乎与我们熟知的那座金碧宫殿不是同一处。
在我国伟大首都的心脏,竟然深藏着一个与现代气息格格不入的地方,这里更像一条安静的胡同,住着朴实的劳动人民。日光灯整天亮着,他们的工作要保证最清 晰的视界,时间在灯管外轻舞飞扬的灰尘里静止,窗外树下眯眼打哈欠的猫是宫廷御猫的后代。几座既不溶于历史又赶不上现代步伐的小院曾是冷宫,门外,是当今 中国客流量最大的旅游地标。
从早到晚的喇叭声,快门声,呼喊声,全球各种语言的翻译声,所有的声音都被隔绝在宫墙之外。抬头环视天际,方圆不见一栋高楼,庭院深深,什么也听不见。一群国内顶尖文物修复专家,幽圈在整个国度的中心地带,日复一日,在最热闹的地方从事一件最静心的工作。
在三集纪录片的观看过程中,观众始终被这种视觉悖反所带来的巨大张力撕 扯。另一大悖反来自文物修复工作本身的矛盾性,极力掩盖修复的痕迹,修旧如旧,是他们这一行的最高准则。也就是说,技艺越高的工匠,留在文物上的印记越接 近“无痕”。观众又一次震撼了,世上竟有这样一种法则,存在的最高形式是,不在。文物修复师一生的努力,正是向着这个“无”字攀登。无数国宝正因为世代巧 匠的修复,我们才有幸一睹芳容。那些工匠都不曾留名,他们看似被抹去的人生价值附着在物的身上,永世流传。
灵慧虚和:同龄青春的碰撞
如果摄影机可以捕捉味道,那你一定会在观看 《我在故宫修文物》时闻见各种刺鼻的气味。刚分进木器组、漆器组、书画组的年轻大学毕业生,最初要学的手艺是调制粘合剂。学做猪血拌石灰、糨糊、鱼鳔胶, 跟着专业漆农上房山采生漆。他们大都毕业于名校,同龄人中的天之骄子。他们初来工作时兴许没想到,在一个后工业时代,自己居然进了一座前工业时代的手工作 坊。然后,他们忽然发现自己不是来与帝王对话,而是来磕头学艺。
如何让一个飞扬脱跳的当代大学毕业生耐住寂寞,踏踏实实继承手艺,从桀 骜不驯修成灵慧虚和,如何磨去他们身上俗世的烟火气是师父们的责任与难题。终于一日,徒弟们发现了逆光中师父挥汗如雨的美,这种美,与日后他们在柔和的殿 堂灯光下感受到的文物之美,根系同源。一个心高气傲的大学生才会放下对名利的最后期待,他将也像他的师父一样,低眉顺目、气定神闲地对待人类文化长河中顺 流漂到自己手上的文物,施予它一生的劳动,使它们完整地、安好地、在长河中继续漂流下去。
纪录片用隐而不彰的艺术手法,弘扬了一种存在于个人名利和个体价值之外的精神与品格。也许年轻观众并不能破译影像语言的密码,但是他们真真切切感受到了由影像传递出来的感动。同龄人中的佼佼者,居然 可以选择这样一种青春,这样一种活法,几乎以自我消隐的姿态,投身大文化的长河。他们在故宫修文物,修了浮躁的人心,修了我们的欲望,修的是我们自以为是 的价值标准。许多人说这部纪录片是故宫博物院文物修复部门的招聘启事,我更愿视它为一曲青春的赞歌。
(陈黛曦)
来源:沈阳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