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乐强向记者介绍“三禾文化俱乐部”
记:您与南怀瑾先生交往的两三年里,你们共见过几面?
赵:你说的是去太湖大学堂吗?大概八九次吧,我一有空就去看他,最长住了一个礼拜。太湖大学堂有住宿有食堂,但访客需要自付房费。我去,南先生会另有一番安排,他会交代前台,不让我付费。我说,那我是白吃白喝了。他说,白吃白喝呢就白吃白喝,不多你一个人。稍顿,他回头说了一句,睡不好别怪我,那是你自己睡不好。老人顽皮起来很可爱。
人真的很奇怪,离南先生近了,读他的书也“入肚”些。我也好几次去过他的私人图书馆,不少书是我没见过的。一次我跟他开玩笑说,“您这些书,我连书名都没听过。可您张口就来,后脑勺是不是有条管子连通图书馆的?”他说你好好打坐,有一天也会通的。我没有再问下去,各人禀赋不一样,反正这辈子想有南先生这般记性是不可能了,他的记忆力非凡,我只有钦羡的份儿。
他是我生命中的燃灯塔,提高了我思想的维度。我从内心尊敬他,感激他。
2010 年 5 月 25 日,赵乐强等同乡赴太湖大学堂拜访南怀瑾先生
记:刚开始您是慕名而去,也就是“追星”,后来再看南怀瑾先生是什么感受?
赵:南先生是一个将儒释道打通并生活化了的人,阅历多、见识深、站位高、格局大,活得又通透,在他身上可以学到很多东西。能走近他,经常聆听他的教诲,是我的人生荣幸。
在太湖大学堂,他有时候也会跟我说,都闲不下来,要给你带一些东西回去才是。我知道他说的一些东西是什么东西,偏同他打趣道:“是金银吗?”他说:“想得美,我哪里有金银哦。”记得有一天,宏忍法师送了几本书过来,重点段落都已画好,她说这是南老师叫送过来的,不明白的地方可以找他。那些天,我也就老老实实把书读完。对人尊敬,首先按他说的去做。我知道南先生身上有很多“功夫”好学,但我没有去想,能经常来走走,偶尔陪他说说话,我已知足。至今,我手上没有他写的字,但有几本他签名的书。这可能也是他认为我跟一些人不同的地方。
他很幽默。有一次接待完客人,我陪他回办公室。他一坐下来便把假牙摘了,我笑他:“南老师,您这个一摘,一下子老了 30 岁。”他也笑了:“老了 30 岁,那我不就 120 多岁了?”通达的人多是生性有趣。
记:您提到在太湖大学堂最长时间住了一个星期,有没有遇到一些让您印象深刻的新朋友?能和我们说说有意思的故事吗?
赵:那时的太湖大学堂还真是藏龙卧虎,名流云集,各类人物都有。他们晚饭后有个茶歇,这茶歇也是个读书会。某一人会摘出某书中的某段某句念一下,有人接,不懂或有疑义也会有人提出来,都顺得下去的。南先生眯着个眼在那里听。搁住了,顺不下去了,南先生点拨一二,说几句,等大家都没问了,就转到下一段或下一节、下一句。我这时只能坐在那里傻听,南先生也看得出来,他叫我“蒙听”,其实我喜欢这个氛围。
谈南先生的故乡情
记:南怀瑾先生为家乡发展奔波,干成了筹建金温铁路等大事,但离开乐清七十多年就再也没有回到故乡。您是怎么看待这件事的?
赵:有人说南先生“得道不还乡,还乡道不香”。其实这仅仅只是一部分,很多人都好奇南先生离家数十年为何一次都没有回乐清。我也问过他,这是个重大问题,这事情我不能不问,因为我知道日后总会有人向我打听。
记得在太湖大学堂的一个午后,我问南先生,“南老师,您名满天下,乐清以您为荣。但您离家七十多年了都没回去过,今后若有人问我此事,我该如何回话比较好?”南先生反问我,“你说呢?”我说:“前几十年是历史的原因,台海浪高,大陆难回。”先生没应我,我又说:“也有人说,跟令尊的事有关,说您心里有气。”南先生看了我一眼说,“天倒大家扁,有什么想不通的?”口气有点不屑。“那就是到太湖大学堂后,先生已入耄耋之年,旅途多有不便。”我后来补充,现在不回乡是一种牵挂,回去后可能多一番孤独,同龄人差不多都走了,即使还健在的也有不少的疏远和距离,不一定能说得上话。家乡呀,或者是一个人,或者是一个池塘、一条小河,乃或是一段路、一棵树,当这些都没有了、变了的时候,乡情乡愁都无从寄托了。
我只能讲到这里。南先生没有反对,也没有肯定。后来,我也慢慢地看明白,他是个学佛修道之人,到晚年对这个问题已经看得很淡了。故乡已是他放下的思念,没有那么多的纠结,也不执着了。
第一次见面后,我觉得自己懂他了,其实,远着呢。
而到 2011 年的下半年,我去见南先生,看他的精神气色不如以往。我说我现在请您回家,别说请不动,即使请得起,我们也接待不起。他说,现在不能请了,身体吃不消。
后来我提出,请他给乐清后生子弟们上堂课,他问:“你怎么来?”我说:“两三百人,坐大巴,浩浩荡荡来。”当时约定了次年即 2012 年的暑假。他说:“等萝卜头们放假了,食堂有空儿了,我总要请大家吃个便当。”他说的萝卜头指的是太湖国际小学的孩子们。“那让你用大了”,乐清话中的破费叫“用大”。南先生此刻显然有些调皮的神色,他晚年给人题字落款都会写上九几顽童南某某的字样,他回我:“用大些呢就用大些,都地方人呢!”可是到了 2012 年 7 月,我见南先生的精神明显已大不如前,知道给大家上课已是不可能了,但真没有想过他将会就此走了。这是我的一个大遗憾,为什么一定要上课呢?抽一个时间组织一下,去一些人,到太湖大学堂看看他,请他出来跟大家讲讲话,哪怕见个面也好。总归是我没想到他也会往生,这事很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