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子恺为弘一法师所绘画像
在回忆中,他说:“同学一向描惯临画,起初无从着手。四十余人中,竟没有一个人描得像样的。后来他范画给我们看。画毕把范画揭在黑板上。同学们大都看着黑板临摹。只有我和少数同学,依他的方法从石膏模型写生。我对于写生,从这时候开始发生兴味。我到此时,恍然大悟: 那些粉本原是别人看了实物而写生出来的。我们也应该直接从实物写生入手,何必临摹他人,依样画葫芦呢?于是我的画进步起来。”
当时丰子恺担任级长,经常为班级事向李叔同汇报。一次,丰子恺汇报完了,转身,李叔同喊他回来,对他说:“你的图画进步很快,我在南京和杭州两处教课,没有见过像你这样进步快速的学生。你以后,可以……”
听到老师说出这样的话,丰子恺如同数九寒天突然置身于灿烂的阳光中,那份温暖与喜悦,令他有些晕眩。看着老师期待的眼神,他激动而郑重地说:“谢谢先生,我一定不辜负先生的期望!”那天晚上,李叔同敞开心扉,和这位得意门生聊到深夜。
在后来的回忆中,丰子恺说:“当晚李先生的几句话,确定了我的一生。这一晚,是我一生中一个重要关口,因为从这晚起,我打定主意,专门学画,把一生奉献给艺术。几十年来一直未变。”
少不更事的年轻人,遇到一些突发事件,往往处理不好,遂因此受挫。丰子恺在浙江第一师范学校读书时也曾犯下大错。
当时学校有位姓杨的训育主任,作风粗暴、性情蛮横。丰子恺因琐事和他发生口角,一言不合,竟动起手来,虽然只是推推搡搡,并未真正开打,但一向盛气凌人的训育主任哪肯善罢甘休,立即要求学校召开会议处理此事。会上,训育主任痛斥丰子恺冒犯老师、忤逆不敬,主张开除丰子恺。这时候,李叔同站起来,说了一番话:
学生打先生,是学生不好;但做老师的也有责任,说明没教育好。不过,丰子恺同学平时尚能遵守学校纪律,没犯过大错。现在就因了这件事开除他的学籍,我看处理得太重了。丰子恺这个学生是个人才,将来大有前途。如果开除他的学籍,那不是葬送了他的前途吗?毁灭人才,也是我们国家的损失啊!
李叔同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怒气冲冲的训育主任作声不得。接着,李叔同提出自己的主张:“我的意见是: 这次宽恕他一次,不开除他的学籍,记他一次大过,教育他知错改错,我带他一道去向杨老师道歉。这个解决办法,不知大家以为如何?”
李叔同的建议得到大家一致赞同。丰子恺因此逃过一劫,保住了学籍。
李叔同宿舍的案头,常年放着一册《人谱》(明刘宗周著)。这书的封面上,李叔同亲手写着“身体力行”四个字,每个字旁加一个红圈。
丰子恺到老师房间里去,看见案头的这册书,心里觉得奇怪,想: 李先生专精西洋艺术,为什么看这些老古董,而且把它放在座右?后来有一次李叔同叫丰子恺等几位学生到他房间里去谈话,他翻开这册《人谱》指出一节给他们看:
唐初,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皆以文章有盛名,人皆期许其贵显,裴行俭见之,曰: 士之致远者,当先器识而后文艺。勃等虽有文章,而浮躁浅露,岂享爵禄之器耶……
李叔同把“先器识而后文艺”的意义讲解给丰子恺他们听,说这句话的意思是“首重人格修养,次重文艺学习”,简言之就是说“要做一个好文艺家,必先做一个好人。”李叔同还提醒几位弟子,这里的“贵显”和“享爵禄”不可呆板地解释为做官,应该解释为道德高尚,人格伟大的意思。
李叔同那晚的一席话给丰子恺留下深刻印象,他说:“我那时正热衷于油画和钢琴技术,对道德和人品重视得还不够。听了老师这番话,心里好比新开了一个明窗,真是胜读十年书。从此我牢记先生的话,并努力实行之。此后,我对李先生更加崇敬了。”
李叔同出家前夕把这册《人谱》连同别的书送给了丰子恺。丰子恺一直把它保藏在缘缘堂中,直到抗战时被炮火所毁。后来,丰子恺避难入川,在成都旧摊上看到一部《人谱》,想起老师从前的教诲,当即买下,以纪念老师曾经的苦口婆心。
李叔同曾留学日本,他深知,倘想学画,赴日深造非常重要。于是,他像劝刘质平那样劝丰子恺去日本研究绘画,他说:“最近日本画坛非常热闹。他们很注意兼收并取,从而创作出极有本民族特色的崭新风格。这种经验值得我们借鉴。你今后应该多读一些日本的艺术理论书籍,最好读原文。我从现在起教你说日文。”
1918年春天,李叔同留学期间的老师黑田清辉带着几位日本画家来西湖写生。李叔同教学繁忙不能陪同,就让丰子恺做导游,一来丰子恺可以向几位日本画家学习绘画,再者也可以锻炼日语。后来,丰子恺听从师命赴日游学,虽然他没有刻意去读一张文凭,但开阔了眼界,增长了见识。丰子恺重写意不重写实的画风形成,也得益于游学期间对日本画家竹久梦二作品的揣摩与借鉴。
在李叔同的教导、帮助与勉励下,丰子恺才走上绘画这条路,并始终如一、精益求精,钻研了画艺一辈子。
李叔同出家后,虽很少或不再对弟子耳提面命了,但他的一些行为举止却依旧让丰子恺从中受教、获益。
一次丰子恺寄一卷宣纸给弘一法师请他写佛号。宣纸多了些,弘一就写信问丰子恺,多余的宣纸如何处置?又一次,丰子恺寄给弘一法师的信邮票多贴了一些,弘一就把多的几分寄还给丰子恺。后来丰子恺寄纸或邮票,就预先声明: 多余的就奉送老师。
丰子恺曾请老师去家中便饭,请他在藤椅上就坐,弘一法师总是先摇一摇藤椅,然后再坐。每次都如此。丰子恺不解,问老师何以如此。弘一法师答:“这椅子里头,两根藤之间,也许有小虫伏着。突然坐下去,要把它们压死,所以先摇动一下,慢慢地坐下去,好让它们走避。”
李叔同还曾告诉丰子恺,每当黄梅季节,他就很少出行,因为这季节地上各种生物活动频繁,一不小心,路上行走的人就会踩到它们。
以上几件生活琐事貌似寻常,却让丰子恺心灵受到极大震动,他意识到在做人认真方面,自己和老师还有很大差距。所以,他感慨,无论做人绘画,自己不能存丝毫的懈怠之心。
1948年11月,丰子恺结束了在台湾的画展和讲学,特意去泉州凭吊老师,到他的圆寂之处——开元寺温陵养老院。在老师的故居和他手植的杨柳面前,徘徊良久,不愿离去。最后绘画一幅,题词曰:“今日我来师已去,摩挲杨柳立多时。”
丰子恺对老师的追慕与怀念,浓缩在这两句题词中。寥寥数语,胜过千言。
内容节选自《不宠无惊过一生:李叔同与丰子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