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德庆作品
人人都是艺术家;艺术应对日常生活介入与思考;艺术不只是艺术家的作品,每个人以充满生命力的态度独立思考,拥有自由自在的创造力与想象力,都是艺术家;自由,等于创作,等于人类,生活本身就是创作的表现,创作也是人类存在的唯一可感形式。
——波伊斯(JosephBeuys)
波伊斯的这些话今天依旧在中国行为艺术界重复地被奉为精神信条。出生在台湾的谢德庆则通过五年每年一件的行为作品,以实际行动的方式解释了波伊斯的话,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中国行为艺术家的精神领袖。谢德庆的行为作品没有难以阐释的理念,只是身体力行的撬开了艺术和生活的边界,结结实实的在行为艺术家面前立了一堵高墙;深入的感受和理解谢德庆的作品是一次洗礼,他的作品给中国行为艺术家在上世纪90年代开始的各种创作实验的打入强心剂。2013年3月1日台湾北美馆与典藏艺术家庭共同出版的重达3公斤的《现在之外:谢德庆生命作品》公开发行,紧跟着3月3日在北美馆一整天的“谢德庆的行为表演艺术”讲座,现场观众排队至馆外。今年北京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UCCA)于2013年6月28日举办展览“谢德庆:一年行为表演1980-1981”,首次在中国内地完整再现极具影响力的台裔美国艺术家谢德庆的代表作品之一〈一年行为表演1980-1981(打卡)〉。展览期间观众络绎不绝,大批艺术家前去观看,艺术家宋冬用了长达2个小时的时间在展场仔细的看了每一张照片,并在2013年7月7日午夜,写下了他对谢德庆的认识。阿布拉布维其(MarinaAbramovi)说:“他在五个一年期的行为表演所获得的成就,远远超过了所有其他行为表演艺术家的所作所为。如果我要谈行为艺术,我会从他开始。他已经变成了一个传奇”。去看国际艺术界和中国的当代艺术家、批评家有关于行为艺术的文字,无一例外都会有谢德庆作品的出现。谢德庆已经成为在国际行为艺术界至关重要的人物。
谢德庆五件一年行为作品、一件13年计划:
一年表演1978-1979(笼子)
谢德庆在其位于Tribeca工作室里,建造了一个11.6×9×8英尺的木笼子,并将自己孤独监禁于其中一年。这期间艺术家不交谈、阅读、写作、听收音机,也不看电视。
一年表演1980–1981(打卡)
谢德庆在这件作品中每小时打一次卡,一天打24次,持续一年。
一年表演1981–1982(室外)
谢德庆居于室外一年,其间不进入任何建筑物,包括地铁、火车、汽车、飞机、轮船、洞穴或帐篷。
艺术/生活一年表演1983–1984(绳子)
谢德庆和艺术家琳达蒙塔诺在腰间用一条8英尺长的绳子绑在一起,每天24小时形影不离,同一时间、同一空间待在一起,即使上厕所也不例外,但身体相互不接触一年。
一年表演1985–1986(不做艺术)
谢德庆不谈、不看、不读艺术,也不进入画廊或博物馆,只是生活一年。
谢德庆1986–1999(13年计划)
在这13年中,谢德庆做艺术而不发表。这件作品从他36岁生日1986年12月31日开始,到1999年12月31日结束。在千禧年的第一天,谢德庆在纽约的约翰逊纪念教堂(JohnsonMemorialChurch)做公开发布,宣布“我存活了”:“最少我还有呼吸。”
谢德庆1950年生于台湾南州乡。1974年7月到达纽约,在美国以非法移民的身分生活了14年,直到1988年受到大赦才获得公民身分。谢德庆的行为作品的出发点是每个人在生存中都会面临的问题,也是根本性的哲学母体。作品在阐释的艺术系统里完美响应了博伊斯的“艺术应对日常生活介入与思考”,谢德庆的行为语言以接近极限的方式,类似禅宗里苦行僧修行的做法,并通过行为语言本身所带来的力量中揭示出何所谓自由意志。他的作品持续激发着学术界的深入研究,激发艺术家进行反思,并成为行为艺术界的重要坐标。谢德庆始终在影响着中国行为艺术家的创作,当谢德庆结束“13年计划”宣布他至少还有呼吸的时候,作为一种有效的艺术表达方式,行为艺术自此在中国被越来越多的艺术家运用。上世纪90年代行为艺术在中国刚刚兴起的时期,谢德庆的〈笼子〉、〈打卡〉、〈室外〉和〈绳子〉这几件作品传入中国,给中国艺术家带来极大的震撼,无论是行为语言方式,还是超强的自律精神和自我控制的极限力都更加让中国行为艺术家佩服。并且谢德庆自我控制、隐忍和极限式的行为语言方式也被中国行为艺术家加以运用;精神上的超凡克制、非凡的自觉意志和献身精神在90年代的中国行为艺术界可觅踪迹。
本文将中国行为艺术从时间上做简单的划分,选取其中有代表性的作品。中国行为艺术自上世纪80年代就开始出现,这期间一直到1990年代,行为艺术主要是以文化批判和包扎语言为主,这部分作品不做选取论述,这和谢德庆作品没有行为语言上的关系。选取1990~2000年代开始的中国行为艺术中比较有代表性的作品,以及2000年之后的中国行为艺术的转向来找寻和谢德庆作品的渊源关系,这种关系不非只是简单的影响关系,而更多是行为艺术语言本身的转借和运用的关系以及在具体的语言运营中所生成的无限意义。由此我们就更能窥见谢德庆所运用的简单机械的游戏规则本身所具有的魅力。同时也可以看到中国文化在接受了西方的行为艺术之后,所呈现出来的两种截然不同的行为方式和要求。
苦行僧,是指早期印度一些宗教中以“苦行”为修行手段的僧人。现在一般比喻为实践某种信仰而实行自我节制、自我磨练、拒绝物质和肉体的引诱,忍受恶劣环境压迫和挑战身体极限的人。谢德庆的五个一年作品,行为方式很简单,在特定的时间和空间里完成特定的行为,事情往往就是这么简单。1978年至1979年把自己关在一间笼子里保持不读书、不看报、不写作、不看电视、不听音乐、不与任何人进行语言交流的状态整整一年;1980年至1981年于自己的寓所隔一小时打一次卡,保持每天24小时不间断的状态整整一年;1981年至1982年生活在户外,保持不进任何遮蔽物,包括建筑物、地下道、洞穴、帐篷、汽车、火车、飞机、船舱等整整一年;1983年至1984年跟女艺术家蒙塔诺(LINDAMONTANO)以8英尺长的绳子相互捆绑在腰上,其间不论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都在一起,但不做任何身体接触整整一年……。谢德庆隐忍和自我控制性的行为方式在日复一日的积累中爆发出巨大的震撼力。而中国1990年代东村艺术到2000年左右的身体体验艺术与谢德庆1978~1984年的作品中的隐忍苦修和自我控制的语言方式是一脉相承。谢德庆更重视作品时间上的持续性,在中国1990年代的情况是:在隐忍苦修和自我控制的基础上更注重对身体临界状态的控制,如体验疼痛、窒息、耐力、忍受以及身体的各种非正常状态的感觉,代表艺术家如:1990年代的张盛泉、马六明、张洹、朱冥、苍鑫等,2000年左右朱昱、杨志超、何云昌等。这些艺术家和谢德庆相同,都是通过超凡的自我控制的行为方式,来观照一种生存体验。不同的是隐忍的方式和对象。虽尚不能确认中国早期行为艺术家是不是直接受到谢德庆的影响,但是有一点无容置疑,中国人的思想是要在现实生存感受中寻求可供要求的资源。谢德庆的作品在1990年代被中国的艺术家知道,无疑更加固了他们要通过个人的自我控制从现存感受中获得资源的道路。谢德庆的作品比中国大陆的行为艺术家在这方面的表达早十几年,作为精神上的榜样,到现在一直深深地影响着中国艺术家。
1994年5月,张洹在北京东郊一公厕内完成身体实验行为〈12平方米〉。在长达1小时的行为实验中,张洹赤身涂抹了蜂蜜和鱼肚内的腥液分泌物,冒着盛夏的酷暑,端坐于肮脏的公厕内,让无数只苍蝇叮咬爬满他的全身。恶臭和搔痒直接地使艺术家进入对自我价值和生存经验的切实体验中。同年的6月,张洹在他位于北京东村的32平方米的工作室内,展示〈65KG〉的行为实验。艺术家本人裸体(体重为65公斤)被十条铁链和一条皮带悬吊于距地面3米高的屋顶铁梁上,脸和身体正面朝下,平行悬挂。与平行悬挂的身体同一水平面的正下方地面上,20条白褥子迭起的类似单人床的造型上,放置着电炉和一个加热用的白铁盘子。两位医生协助将悬挂的张洹身体中的血用60分钟时间抽出250毫升,血液慢慢滴在加热的白盘子中,发出令人恶心的腥糊气味。张洹在拷问自己对环境的承受力,在他的行为中主体的意识和难以预料的偶发性变化之间的冲突,是提高自我控制力的必要一环。顾凯军1996年5月在北京实施的〈家内亡灵运动〉的行为,以自虐行为追求对生与死的意识境界的切身体验。该行为分为两个部分,其一是用身体滚贴满冥币(中国传统丧葬中的纸钱)的黄布,请别人用麻绳将自己捆扎起来,在身上浇上红漆和1公斤汽油,在身上点火,燃烧一分钟后,请别人将火扑灭;其二是从火中跳出,直接走进一小铁笼子里躺下,请人用白布将笼子包裹起来,贴上封条,请见证人签名,证实他在笼子内绝食禁锢八天时间。第一部分在体验不放弃生的情况下的死亡极限,第二部分旨在延长体验死亡的时间。
2000年之后的朱昱,最为著名的〈晚餐:食人〉,是通过购买或是进入医院偷被医院遗弃的早产儿,回家煮熟后直接食用,这种挑战自我道德和味觉体现的极限方式,让朱昱获刑四个月。通过以上几件作品,我们可以看出中国行为艺术家与西方行为家在行为语言方式上的不同,承受痛苦的忍耐过程是中国早期行为艺术重要特征,西方的行为艺术也涉及伦理、暴力和政治等敏感的生存感受,但是他们更多的会采取辩证的语言关系来进行表达。由谢德庆开启的佛教苦修式的身体体验,从现存生存感受中寻求天人合一、人与自然、人与生活之间的关系,通过忍耐身体极限而达到“自我拯救”的方式一直在中国大陆被很多艺术家所运用。
中国1990年代这一批艺术家的极限生存体验,使得中国的行为艺术样式呈现出独有的特点,并引起国际艺术领域对中国行为艺术的关注和研究。2000年左右就有西方学者来到中国,专门研究和梳理中国的行为艺术。虽然那时行为艺术在西方已被认为是过时的话题。
2001年4月,中国文化部发出《通知》:要求各地坚决制止以“艺术”为名义的表演或展示血腥、残暴、淫秽场面的不良现象。《通知》还附录了相关法律法规的主要条款。中国行为艺术发展到2000年开始转向,不单单是文化部的禁止所导致的。在艺术系统内部,当艺术和生活的边界变得越发模糊,通过各种现实生存体验来找到继续做艺术的理由就会出现困境,1998年冯博一在他的“生存痕迹”的画册前言中说:“当艺术从真实生活中来,艺术与生活之间的界线便消失了。”行为艺术中生存的体验和真实生活之间的边界是否要存在,正如冯博一所说,如果边界消失了,那艺术和生活就是一回事了,也不会存在两个名词,这是一个理论问题不深究。
艺术家该用什么样的作品来回答这个问题?波伊斯提出:“生活本身就是创作的表现”,谢德庆的1986-1999(13年计划),回答了这个问题,谢德庆做艺术而不发表,因为生活本身不是一个需要被知道的过程。在中国大陆对于这个问题,行为艺术家张盛泉在2000年1月1日以行为艺术作品的方式在山西大同家中自杀回答这个问题,他在寓所的墙上留下一句话:“最后的问题还是艺术,例如,艺术家是否还要活下去。因为艺术家任何的创新都为日常生活所用,甚至为自己所用。在这种情况下,艺术是毫无意义的”。“生活本身就是创作的表现”,张盛泉以一种极端的方式回答了艺术如何介入生活这个命题。谢德庆的方式将艺术在生活中得以智能的延续,而张盛泉的系统里,将艺术终结,即是将生活终结。谢德庆的行为语言方式和答案是可以被后人得以延续的,谢德庆自己也一直在强调要严格的区分开艺术时间和生活时间,这两个生活状态,张盛泉的艺术作品中认为这两者是一体的,所以他选择了自杀作为最后的一件行为作品。这两位艺术家都对中国2000年之后的行为艺术转向起到作用。谢德庆的方式得以让中国行为艺术家可以在被默认的艺术和生活的边界内进行创作,转
向和变化也随之开始。在这个脉络里,形成两种不同创作方向的艺术家,一类是1990年代活跃的艺术家如:宋冬、马六明、张洹、苍鑫、邱志杰、汪建伟、孙原、彭禹等,转向装置、图片、多媒体、非现场及公共艺术空间拓展。另外一类艺术家把此种风潮推至极端化、事件化和争议性,也是引起之所以现在行为艺术被诟病的原因,如:何成瑶〈开放长城〉、陈光〈与我有性关系的女人〉和〈人种〉、杨志超〈种草〉和〈烙〉、片山〈你选择强权,我选择吃屎〉等等。前一类型的艺术家和谢德庆作品的渊源关系更真实和实在,马六明在自己的随笔中写道:“多年的生活经历使我深深地感到艺术远没有像人们所认为的那么有价值。生命本身的意义远远超过了它。所以我选择了生活式的艺术方式来表达我的艺术观点。”宋冬同样表述了现在自己对艺术的看法:“生活是我的职业,艺术才是业余的。”2006年宋冬在自己的工作室用生活垃圾、工作垃圾做了一个盆景,上面长了小草大约70-80平米,就像个小院子。工作室是租的,三年一签约,说不定哪天就可能被收。在它后面墙上写上了:“不做白不做,做了也白做,白做也得做”,取名为“白做园”。这是宋冬的艺术的一种态度,宋冬在写关于谢德庆的文章中,描述谢德庆为“生活家”,在这里“生活家”与“艺术家”是同一概念。而在1990年代以极强的自我控制力和忍耐力做作品的张洹,在2005年做完3个行为艺术之后,就宣布不再做行为艺术,他在一篇访谈中,提到“你总得把时间度过去,总得找到打发时间的方式。我内心就没把艺术当回事,它确实也不是回事。”张洹从2006年开始,作品创作转向绘画、装置、雕塑和公共艺术。他也从现实生活中找到一种救赎方式,成为佛教徒。后一种类型,走向事件和轰动性,行为艺术开始出现在中国强烈艺术表达要求没有了,有的只是想依然行为媒介的轰动性和事件性,脱离表达内容的空洞地非正常的行为与2000年后中国现实社会以“耻”为荣的“自嘲风”相应一致并愈演愈烈,并对行为艺术的诟病越来越深。如何将现实最困惑的生存状态持续地运用行为语言方式转换为敏锐感受并进行表达,是对现在行为艺术家最大的考验。
更确切地说,如何在单纯的存在—生存中,找到一种坚持和延续的方式来继续生活,让艺术成为能够可以确证的目标。这一目标也已经在谢德庆的日常生活中存在,谢德庆的“13年计划”作品,没有做任何别的事,用13年的时间再次重置了艺术和生活之间的关系,最重要的是“13年计划”中,它让艺术变得和其他事物一样普通,但是又有别于普通事物,他让艺术变得和认识事物平等起来。谢德庆的创作把我们带入无尽的冥想,他的行为语言方式,他作品的连贯性以及他对艺术认识的程度,都可以让我们重新认识到艺术到底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了什么,艺术在我们的生活中起到什么作品。谢德庆并非是在直接的影响着中国行为艺术家,他只是提前给中国的行为艺术家提供了一个关于艺术的答案和看法,我们每个人在面对谢德庆的答案时,都会给出自己不同的解释。谢德庆禁欲的、冷漠的、暗含讽刺的“实在”做法,与某些古代圣贤十分相似,这种态度最终接受了最低限度的依赖,获得了最大限度的自由,并免于强制性的需求和满足。谢德庆已经把他的艺术才华呈现给了我们,我们作为见证人,通过接受他的答案,让生活与艺术合为一体成为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