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铃子基本上不讲理。她画油画,刺绣,兢兢业业练毛笔字,光着脚丫子爬树,像个女巫似的吟唱诗经或楚辞。她声明,“这一切都是为诗歌服务的”,因为唯有诗歌才是目的,“是用来追求的”。不过,她却把自己概括为:歌者。绘画者。
若试图逻辑金铃子,那大约会被活活闷死。在“用来玩”的油画里,金铃子的无理更加肆无忌惮:她的马颜色深粉,正在从浅草上起飞。她的花恨不得揽尽世间的奢华。她的女人身裹金蛇面朝大海。那种迎面刷来、带有压迫力的色彩,极容易令人想起同样不讲理的他们:以色彩为爱情的夏迦尔,艳丽而神秘的奥基弗,或者几乎只使用蓝与红的塔马约。
如果金铃子没有如此广泛的涉猎,那么她一定是妖精变的,她偏得了太浓厚的天赋。看看这个玩得兴致勃勃的人在玩什么?她要抵达某种极端的执意有如爱情一样强烈。
全部由原色构筑的“惑”系列,使一个玩家的野心无可掩藏——玩得兴起的时候当然是有的,但她似乎不大在意沿途的风景,她要找的是原点。在时间的尽头,具象的一切都将被忽略。响亮的红与黑使主体与背景完全混淆,它们对峙亦互补,构成了难解难分的诡谲空间。它们都是实体也都是空隙,都是跃动也都是静止。这样一个原点是反概念的,拒绝琐屑与累赘,具有简单明了的秩序,浑然一体,不可分析。绘画不体现时间的长度(莱辛《拉奥孔》)吗?在诗人涂画的大惑之中,我忽然觉得,这穷追不舍的表达里,时间也被揉成一团,揉进了原色内部。所谓时空,原本就是难解难分的。所以,在恰如其分的想象里,大惑化为安宁,强烈化为均衡与纯洁。
这消弭一切界限的大混沌,也许正是世界的本色吧。我们的起点和终点略无分别。所以,高更有追问不休的《我们从何处来?我们是什么?我们往何处去?》,便一定会有旋转的《舞蹈》。所以,梵高在自己的肖像中,画尽了世间一切表情——其中的沧桑各自不同,但也都如婴儿般懵懂。
生命可能在怎样的维度上打开,是一个因人而迥异的问题。艺术品与主体的一体关系,也许是现代艺术最可贵的发现之一。俗世的一切欲望,或盛开成为繁花,或燃烧成为灰烬。化欲为花,也许正是艺术最本质的用途。马蒂斯说,他无法区别对生活具有的感情和表现感情的方法。梵高疯狂地挥霍颜色,“不是要达到局部的真实,而是要启示某种激情。”
要用力,花才会开。金铃子怀有从不萎顿的激情,她需要的只是有力更有力的手段。在这玩出来的布面油画中,不仅色彩,连轮廓和透视比例都是狠辣的,为了表达的痛彻,她不吝于夸张和变形。她的色彩关系及轮廓关系,简单明了又刁蛮无道。你不得不承认,在某种意义上,造型方法越简单,越不明就里,画面的抽象性越强,表达力也越强大。因为,在未经规则损伤的想象力中,生命的强烈性才可能得以充分的体现。
然而这种强烈的主观性却是以颇具功夫的准确笔触造成的。油画的制作过程是繁琐的。我不大能够想象金铃子会在笔法上循规蹈矩。并非没有耐心。她完全有耐心慢慢熟悉直至洞悉一种规矩。但她不会恪守,她打破规矩毫不吝惜。这些飓风般的笔触,与其说来自她得天独厚的直觉,不如说得自对理性或规矩的傲视。她的笔触的确是谨慎的,但这谨慎并没有献给对世间实在的再现,而是献给了心灵与想象。
金铃子说,诗歌是她寻求医治心灵的良药。我们与世界的关系常常是空洞的,但是,隐藏其间的骄傲与卑微、繁华与孤绝,却也十分真实。警觉这样的物化与沉沦是困难的吧?所以,又一个不惜挥霍生命的人,把自己化为了祭品:“我在我的孤独中狩猎/这茂密的森林哦/我必须费尽全身的力量,才能猎杀自己……”意识到我们对这个世界的认识存在着悖谬与混乱,也许是自我治疗的基本动机。马格瑞特把蓝天白云和黑色屋子里的灯光画在同一张画布上,这似乎是违反造型艺术的取材规律的,但画家看着自己的杰作说:“我将这令人喜出望外的力量称为诗。”而金铃子说的是:“我想用另外一种语言表现诗歌。”那么,油画大体是她的辅药了。
世界总是把自己的癫狂最先传染给这样一些人,仿佛这样才能使他们的表达充满魔力。我看着这不可理喻的色块和线条,亦如看见十字架,看见代罪人。一瞬间,看的人也仿佛走在了通向耶路撒冷的路上,心中充满了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