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青 著名画家
“当不成作家当画家,当不了画家,索性留长头发打大领结了事。”这是上世纪鲁迅调笑不成器的文艺青年时脱口说的话。不料此后,长头发青年还是一茬一茬冒出来:我自己,年少时才画几笔画,出道成功远得还没谱,怎么办呢,管他,先留起满脑袋的长头发!
美国上流圈子则笑谈一组方程式,另有几分真意在:穷人想当白领,白领想当资本家,资本家羡慕贵族,而贵族想当什么人呢?
居然想当艺术家——这意思,不是想当谁、谁想当,却说出一种价值观:人生一世,低头上班也好,亿万资产也罢,到了你看清楚、想明白,似乎还是活色生香有滋有味当个艺术家最自由、最浪漫、最潇洒。
纽约下城区苏荷及格林威治村一带,最触目的人物要算是所谓“朋克”一族:彩发高翘、黑皮衣裤、女孩鼻唇穿孔、男孩佩戴耳环……他们招摇过市,自 顾其美,“艺术”得一塌糊涂,可是并不见得真是艺术家,或如鲁迅所讪笑,是群当不成艺术家的人。然而少了他们,艺术区便不成其为艺术区。在“艺术”这条大 船边,永远如藻类般附着一群群想要跟艺术沾亲带故的人。没作品,没成就,有啥关系呢?人哪怕仅仅打扮得像个艺术家,就有别于碌碌朝夕的上班族,有胜于为钱 烦恼的资本家。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上世纪六十年代末,当最早一群穷艺术家进驻破破烂烂的苏荷区,只为租金低廉,要不是纽约市政府高瞻远瞩,通过决议,法定那一带开辟为永久性的艺术区,哪有后来几十年的花样与繁荣。
一座城市没有艺术家,便即意态索漠,缺滋味,一座城市有了艺术家,于是隐然骚动出异彩;城市若有春梦,恐怕是在等待艺术家,艺术家若有大梦,是 到一座有艺术家的城市去—唐的长安、宋的汴梁、明的扬州,文艺复兴期的佛罗伦萨、第三共和时代的巴黎、二战后的纽约,各地各国成千上万诗人艺术家络绎于 途,到这些城市编织艺术梦。艺术家是无视国界的人,法国大导演雷诺阿说:电影就是我的祖国。当他在好莱坞见到美国英国意大利俄罗斯印度的电影人,他说,他 们全是我的同胞……上世纪三十年代大上海,周树人、张爱玲、傅雷、梅兰芳、卓别林、萧伯纳,都有踪迹在,因为那里曾经是艺术家做梦的地方;上世纪八十年代 到如今,北京城文艺圈种种帮派不去说,单说艺术家从圆明园给撵到通州的宋庄,从王府井老美院到大山子798工厂,有名无姓的才子佳人文艺群氓是只见其多不 见其少,为什么呢?只为北京是中国艺术家做梦的好地方。
艺术是什么呢?有道是“江南草长,群莺乱飞”,亦好比“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艺术你不要去管它,也不必怎样去养它,有点时代的暖意,有点文化的水土,它就滋蔓生长,争奇斗艳,弄得你眼花……所以前面美国人那句笑话还剩一句没说完:既是连贵族也巴望当一回艺术家。
(据陈丹青 《草草集》,文章有删减,标题为编辑后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