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这棵老树的指引,走不多远便会见到土塬上用砖围住的一块园子,规规整整的,却不见屋檐露出。待走到门前,才透过铁栅看到墙里是一座坟丘,又一座坟丘。两座坟丘似也不高,地脚一圈都用青砖箍就,形成了圆锥形,坡面拥挤着细密的青草,零星的野花无奈地摇曳着身影。墓园门前没有题额,里边也没有可调动人情愫的古痕,唯有坟前的两方碑石是清代巡抚毕沅所立,一块刻着“唐太子太师河东郡王柳公公权墓”,一块刻着“唐兵部尚书柳公公倬墓”。显然是为照顾那段难以割舍的情谊,巡抚大人提笔一挥就是两幅楷书。只是大师墓园竟然这般冷清着实让人心惊,抬眼再望,两碑孤立,周边再无人文遗迹,更谈不上曾经的显赫了。有朋友便在旁嘟囔,文化底蕴深厚的耀州怎么会冷落中国书法史上卓越人物?望碑怀古,感慨连连,更有高原寒露越过墙头停驻墙里徘徊,发出了断断续续的怒号,我想墓主人可能也对此待遇不甚舒心吧?
出那简陋的围墙漫走几步,前面又是一条长坡,恰把柳氏墓园团团围住了。坡下依旧绿草丛丛,却也不见祠庙旧痕。耀州人应该知晓柳公权在书法史上当是一代大师,当今书坛哪位迷醉汉字之士,敢不临柳体而妄论书法啊?那流传至今的《玄秘塔碑》、《金刚经碑》、《神策圣德碑》,林林总总,少有十多方碑碣字帖供人摹学。史上书家议论柳公权的书法,“瘦硬匀衡,斩钉截铁,爽利挺秀,骨力遒劲”,故有“颜筋柳骨”之说,从而成为后世的楷模。的确,一手好字为柳公权赢得天上荣光,当朝便成为人们追逐的墨宝。当年唐宣宗时,皇亲国戚时常围他求字,笔毫之下便常有训诫隐含其中;更有公卿大臣以求不到柳公权题写的先人碑文,被视为不孝不忠;甚至外夷入朝进贡面见皇上,也会派人索购柳公权的书法尊为礼物,足见柳氏书法当年穿云破雾的影响力了。然而,堂堂书法大家的故乡,却没能存下一方柳碑,这不能不说是故乡的遗憾呢。
而且尤让耀州人难堪的是,距离让义村百里之外的蓝田县竟然也有个柳家庄,也有柳公权的封土遗迹。传说那座坟茔是在两坡间的一条川道里,已被岁月风潮荡涤得没有一点痕迹了,只有个拥挤的村落掩映在绿荫之中,透露着远离尘世的静谧。不过,这片村落的人都姓柳,而且柳家后人还悉心保存着柳氏家谱,泛黄残破的族谱尽管缺少柳氏书法的风韵,但明确记载始祖为柳公权,还记载着家人因此而戴上了“奉祀生”的桂冠,享受着“香火秀才”的待遇,也即不经科举可直接授予柳家后人秀才功名。我们顺着一位老者的指引,果真见到一尊石羊,羊乃吉祥也,似乎这些点滴遗迹都在昭示这里曾经的华贵。听说村里还有一座柳家祠堂的,“文革”中被人毁了;村外还有二层楼高的封土,也被农夫前些年挖去做了肥料;就连眼前这只石羊本在村口学校里,也被人盗走刚刚追讨回来,现在也只能孤零零地卧在角落,哀叹着今日难堪的境遇。
我们沿着一条小路慢慢朝上走,山涧的灌木密密茬茬地拥下来,只有那树枝相互挤压的声响传出来,把藏在林间的鸟虫惊飞一片。那柳公权无疑是一代书法大师,墓穴内一定会放置心爱的文房四宝,也许还有自己得意的墨迹。史籍即已确定耀州为柳公权的故乡,那古时的达官贵胄死后是讲究叶落归根的,何况哥哥已为他掘好坟茔岂有不入之理?所以这蓝田的柳公权遗迹是真坟还是假冢呢?
我站在树荫稀疏处朝山庄望去,村里一层雾霭正在渐渐淡去。其实蓝田柳家庄不难解释,应是柳公权直系后人的所在地,依据儒家风俗,他们既享有先人的恩惠,必然要按时给祖坟烧纸。但是古时交通不便,从蓝田到耀州是要走些时日的。于是,柳氏后人为祭祀方便,就在家宅旁建起柳氏祠堂和衣冠冢,一则可以就近拜谒先祖,二则也使圣贤后裔的待遇能够延续。所以,尽管耀州让义村胡姓居多,正是守陵人集聚而成;蓝田柳家庄柳姓为主,正是柳氏后裔繁衍之地。况且,那清代毕沅一定是考证了两处柳公权墓冢之后,才在耀州为柳公权兄弟立下碑碣,否则堂堂巡抚岂能随意落笔妄称啊。
其实这两处墓园遥相呼应,寄托着人们诸多情愫,我想有朝一日发掘了墓园封土,如果地下能有遗存,肯定会是一个惊世发现。当然,书法在我国这么受追捧,耀州作为柳公权的故里若能将散落各地的柳公遗墨拓印勒石集中,营造出一片书法艺术胜地,那将会是渭北高原又一张亮丽名片。想着想着,浑身的血液便像携卷起的浓墨张狂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