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3月5日，总部位于伦敦的佳士得拍卖行“增强智能”AI艺术专场拍卖，以728,784美元总成交额收官，34件拍品中28件成交，成交率达82%。其中，土耳其裔美国艺术家Refik Anadol 的《机器幻觉-国际空间站之梦-A》以27.72万美元成为全场最高价拍品。

在佳士得拍卖会上拍出27万多美元的《机器幻觉-国际空间站之梦-A》。 图/佳士得官网

与此同时，在纽约佳士得洛克菲勒中心画廊，还搞了个线下体验展，一个名为Reben的机器人现场作画，作品起拍价只要100美元起。

这场拍卖和秀场，使艺术界和科技圈都炸了窝。不到一周，5800多名视觉艺术人士（包括但不限于画家、摄影师、设计师）集合起来纷纷抗议，要求佳士得取消这场拍卖会。但艺术人士无法以自己的观念，阻止佳士得的商业运作。

艺术人士发给此次拍卖的主理人的公开信写道：“…众所周知，这些AI模型是在未经许可的情况下使用受版权保护的作品进行训练的。这些模型以及背后的公司都在剥削人类艺术家，它们未经许可、未支付费用，就剽窃艺术家的作品来开发与艺术家竞争的商业人工智能产品。您对这些模型以及使用者的支持，是在奖励并进一步鼓励人工智能公司大规模窃取人类艺术家的作品。我们恳请您，如果您对人类艺术家还有任何尊重的话，就取消这次拍卖。”

艺术源于人性，复制品只是“样式”

我们应该怎样看待这场涉及艺术领域的“人机纷争”，归根结底还是要正本清源：艺术是什么？

按照基本定义：艺术是通过塑造形象，来反映现实，但比现实更有典型性的一种社会意识形态，是人类以情感和想象为特性，把握世界的一种特殊方式，是人类精神文明的有机组成部分。（维基百科）

上述概念，包含着几重理念：

人类的：艺术是人类所特有的意识形态，其发源于几万年前的晚期智人，从最初描摹草木牲畜，到后世再现人间百态，直到现代主义脱离了具体形象而恣意纵横，它始终是一些人，对另一些人的诉说手段。

情感：倾听与观摩者，被艺术所触动后，导致喜、怒、哀、乐、爱、恨、情、仇等意识波澜，产生相应的心理与行为反应。

想象：即原创性，世间万物只是客观存在，艺术通过创作者的想象与加工，产生了体现某些意识形态诉说的产品，并因此强烈地触动他人的情感。

由此可发现：艺术是非常主观的东西，其高度依存于人的主观意识存在。

人类进入文明社会后，艺术创作与经济活动产生了紧密联系。无论是古希腊的雕塑大师，还是东方的书家画圣，直至现代的毕加索、马蒂斯、达利……伟大艺术都渴望巨大的市场成功，不够伟大的小艺术家/师/匠们，也需要各个层级的市场回报，这在西方艺术史称为“供养人”，在东方更直白，称为“衣食父母”。

艺术品的价值，在于其稀缺性。譬如菲迪亚斯的雅典娜像、宙斯像，世间就那么一个原创真品。在公元前五世纪，雅典城邦也要为此支付许多Talentum（塔兰特，古希腊质量计量单位，1Talentum约相当于26千克）的白银。随着时间流逝，因各种原因毁损，原创真品只会越来越少，因此艺术真品的价值就会越来越高。所以，艺术只能是权贵阶层享用的禁脔，缺乏支付能力的社会基层，只能消费低成本的“样式”，譬如：春联、窗花、虎头鞋花样……几千年积累下一些“样式”，复制品在赶集时销售。

进入工业社会以后，随着科学、技术、工艺的发展，艺术分化为纯艺术、工艺美术两大分支。工业化大生产导致大量高保真、低成本的复制品，大大增加了“样式”的复制产量，降低了其价格。譬如《蒙娜丽莎》原作全世界仅一件，珍藏在卢浮宫，但其复制品在短时间内就能以数以亿计出现在全世界各地的宣传画、T恤衫、包装纸等上面，这些工艺美术品只有工业生产成本加微利，艺术的版权价值（如果有的话）被均摊到近乎零。

在百多年前，传统的油画家、雕塑家、水墨书画家等艺术家们就在痛惜：艺术被科技和工业毁了！只要照相机咔嚓一响、制版系统运行、印刷机启动……几十元一幅的装饰画在市场上就多得滞销，谁还再多花N倍价格买我们辛辛苦苦的画作呢？事实也确实如此：大家看看自己家，廉价装饰画、旅游纪念品、电影和电玩海报等挂在房屋内并不觉得掉价，大家会花几千元买电子产品，有多少人会花相同价格买幅油画、水墨画挂在客厅？事实上，现在大多数艺术工作者、摄影师、视觉美术设计师等都是工艺美术工作者，是巨大的工业化工艺美术产业链中的一员，而不是纯艺术家。

纯艺术家，在百多年前就已经从“技艺表现型”转型为“意识形态型”。其艺术创作不再以“像不像、好不好”为评价标准，而变成“重要的不是画什么，而是怎么画”，强调“人无我有、人有我新”的首创性、独特性。艺术的这种发展，导致两大趋势：

其一，纯艺术成为工艺美术的风向标，极少数纯艺术作者表达的观念，被许多工艺美术师们转化成大批量复制的工业化工艺美术产品。譬如：毕加索的《和平鸽》在技艺表现方面乏善可陈，但在意识形态方面独树一帜，被广泛应用于各类工艺美术产品。

其二，纯艺术越来越多成为政府、机构所支持或打击的意识形态工具。从技艺表现层面看，现在艺术的“三大构成”初期，是前卫、新潮、抽象、反传统的文艺弄潮儿，随后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后，成为各国宣传海报的强有力表现手法，鼓舞了上亿热血男儿奔赴战场，其中几千万人战死战伤。

再如毕加索的《和平鸽》，在“冷战”时代，引起强烈的反战、反西方意识形态，风靡全球，复制品数以亿计，在意识形态领域的斗争价值，远超其艺术价值以及工艺美术品的市场价值。当“冷战”结束后，世界大多数国家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享受和平红利的时代，《和平鸽》被冷落到角落，多数平民对其相当陌生。而2022年战争再起，迄今已有超百万人死伤致残，在西方的“和平运动”中，被遗忘几十年的《和平鸽》再次被翻出，列印在网页、海报、横幅、T恤衫、各种小挂饰上。

AI的“机器学习”，在人类被称为剽窃

可见，艺术在现代社会的发展趋势，给了AI所谓“创作”发挥空间。AI可以通过高科技算法，以更高效率、更低成本、更短时间在形式上模仿出接近于人类既有艺术品80%-90%的相似度。注意，是模仿人类既有艺术作品，而不是创造出人类尚未存在的艺术作品，迄今所有AI“艺术创作”都是在人类既有艺术品基础上模仿、变形、融合（把几种不同艺术风格杂糅），这种做法，在人类行为中被称为剽窃，对AI而言谓之“机器学习”。

本质上，AI所谓“创作”属于工艺美术范畴。而且是完全不顾他人艺术创造的知识产权价值，恣意横行地践踏人类艺术家的脑力劳动成果。正如前文所列举的艺术家们的抗议信所言：对这些模型以及使用者的支持，是在奖励并进一步鼓励人工智能公司大规模窃取人类艺术家的作品。

首先，AI“创作”并非如人类艺术家那样有感而发，而是有人打开电源、点选程序，它没有人类艺术创造的心灵、情感、原创三大要素。而切断这种“创作”很简单，关闭电源即可。但人类艺术的伟大性，还在于不屈不挠的探索精神（不仅是窥伺之后复制）。人类伟大灵魂映射在艺术之上的魅力，靠关电源、关程序无法阻止，这才是艺术存在的内源性价值。

其次，AI“艺术创作”是通过机器学习，描摹出类似于人类作品的风格，所有AI“艺术品”都有人类宗师的踪迹。而人类艺术家恰恰具备破坏性重塑、颠覆式创新的能力，正因一些艺术家不愿再描摹自己老师的艺术风格，从“学院派”才能突变出“印象主义”，然后再出现“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解构主义”……五花八门、丰富多彩，这是人类性灵的体现。

如果没有重塑、创新、否定、否定之否定的心灵力量，仅仅描摹和变形，最终必然沦为“烫样”，譬如“样式雷”。因此，AI“艺术创作”最多属于工艺美术产业，与艺术关系不大。

但AI“创作”确实是高速升级版的工艺美术程序，它不具备艺术的原创性、独特性、稀缺性、颠覆性创新，但它具备更高的效率特性，能够在很短时间内，通过局部变化，“创作”（或曰复制）出大量类型化（而非典型化）工艺美术作品。

而市场规律是，具备高效率特性的产品，不太可能具备长期保值性。

还是以毕加索的《和平鸽》举例，他亲自手绘的“和平鸽”原版，独此一张时，当然非常珍贵。但在西班牙旅游地，类似“和平鸽”被印刷在购物袋、旅游杯、瓷盘子、塑料胸针等上面，成千上万件，几元钱一件，大家还挑挑拣拣。又如现代艺术大师萨达利，它的原创油画，独此一份时价值连城，但他用双手签名的数万张空白素描纸，已跌价到其原本的近乎废纸价格。

佳士得的“AI艺术拍卖”有多少首场？

目前，AI如野草般疯狂生长，几乎每个月都有新产品，然后很多旧版本迅速销声匿迹。对AI研发机构而言，抓紧每分每秒把产品卖出去、迅速套现，是务实且明智的做法。

对拍卖行而言，只要能卖出去，啥拍品都有佣金。是艺术品，还是工艺美术品？无所谓，反正击鼓传花游戏玩了几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