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耷题画诗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此身已付随身锸,此笔无殊挂杖钱;定汝赚人人赚汝,无聊笑哭漫流传。(八大山人)
笔头那识祖师禅,寂照虚空近自然;但觉淋漓元气湿,不知是墨是云烟。(石涛宏济)
——居巢《今夕盦读画绝句》
《郑板桥集·题屈翁山诗札,石涛、石谿、八大山人山水小幅,并白丁墨兰,共一卷》诗云:
国破家亡鬓总皤,一囊诗画作头陀;横涂竖抹千千幅,墨点无多泪点多。
这是说以上诸人,都是在明亡后,不愿用世,宁可削发为僧,以表示消极的衷怀。其实他们以外,还有渐江(江韬)、无可(方密之)、今释(金堡)诸人。那与顾亭林齐名的归玄恭,也一度逃于释氏,尝自署为“普明头陀”。可是像八大与石涛,还因为是明朝的宗室,其抱无穷之痛,尤深于他人。那肮脏不平之气,发之于诗书画,不啻点点血泪,遂具有艺术上最高的评价。
关于八大的记载,据我所知,有《清史稿》、《国朝耆献类徵》、《碑传集》、《国朝先正事略》、《清画家诗史》、《国朝画家笔录》、《国朝画识》、《国朝书人徵略》、《国朝画徵录》、《桐阴论画》诸书,但详略不等。其实八大山人传以邵长蘅《青门簏稿》中一篇最详实,后转载于《碑传集》,《先正事略》亦因之,惟稍删略。其次是张浦山的《国朝画徵录》所记,异为后来诸书所依据。此外还有陈定九一篇,见所著之《留溪外集》。
八大山人大概是明天启五年(公元1625年)生。甲申之变,时年二十岁。他是明宁藩后裔。邵《传》云:
世居南昌,弱冠遭变,弃家遁奉新山中,薙发为僧,不数年,竖拂称宗师。住山二十年,从学者数百人。临川令胡君亦堂,闻其名,延之官舍,年馀,意忽忽不自得,遂发狂疾,忽大笑,忽痛哭竟日。一夕裂其浮屠服焚之,走还会城。独自徜徉市肆间,常戴布帽,曳长领袍,履穿踵决,拂袖翩跹行,市中儿随观哗笑,人莫识也。其侄识之,留止其家,久之,疾良已。
邵长蘅叙其行止如此。因为他曾晤见八大的,所记当然是很确实的。
雍正间张浦山著《国朝画徵录》云:
或曰姓朱氏,名耷,字雪个,故石城府王孙也,甲申后号八大山人。或曰山人固高僧,尝持《八大人觉经》,因以为号。余每见山人书画题款,八大二字必联缀其画,山人二字亦然,类哭之笑之,意盖有在也。
张氏虽然用或然的语气,说他名叫朱耷,但我们可深信是真确的。因为明朝宗室的名字,都是拣字典中的僻字,试一翻《明史·宗室传》,便可证明,耷字也是一个极僻的怪字。又,八大的取义,固然有陈氏和张氏的几种说法,但我以为,八字岂非是朱字的尾,而大字恰是耷字的头,他藏头露尾,隐约真姓名,正是王孙末路,无可奈何的办法呢!
大连永原氏,藏有八大山人为石涛所画之《大涤堂图》,附有石涛手札及其长诗,是关于八大、石涛事迹的最宝贵史料。其手札云:
屡接先生手教,皆未奉答,总因病苦,拙于酬应,不独于先生一人前,四方皆知济此等病是笑话。人闻先生年逾七十,而登山如飞,真神仙中人。济方六十四五,诸事不堪,十年已来,见往来者新得书画,皆非济可能赞颂得之宝物也。今日李松庵兄还南州,空函寄上,济欲求先生堂画一轴,平坡上老屋数椽,古木樗散数株,阁中空诸所有,即大涤堂也。此事少不得者。馀纸求法书数行,真济宝物也。款求写大涤子大涤草堂,莫写和尚。济有冠有发之人,向上一齐涤空。不能还身至西江,一睹先生颜色为恨,老病在身,如何不宣。上雪翁先生。济顿首。
这封信尚恨没有记出年月,但由此使我们得知八大、石涛原是朋友,八大时时有信给石涛。八大七十左右时,石涛年六十四五,两人相差仅五六岁。又,石涛逃于释而不喜摇塵尾参禅,不愿自称和尚,证以《清代学者像传》中石涛像,披发作头陀装而益信。其《大涤堂图》诗跋云:
石江山人称八大,往往游戏笔墨外,心奇迹奇放浪观,笔欹墨舞真三昧。有时对客发痴题,佯狂李白呼青天,须臾大醉草千纸,书法画法前人前。眼高百代古无比,旁人赞美公不喜,胡然图就特丫叉,抹之大笑曰小伎。四方知交皆问予,廿年迹踪那得知,程子抱犊向予道,雪个当年即是伊。公皆与我同日病,刚出世时天地震,八大无家还是家,清湘四海空霜鬓。公时闻我客邗江,临谿新构大涤堂。寄来巨幅真堪涤,炎蒸六月飞秋霜。老人知意何堪涤,言犹在耳尘沙历,一念万年鸣指间,洗空世界听霹雳。家八大寄余《大涤堂图》,欢喜骇叹,漫题其上,使山人他日见之不将笑余狂态否?时戊寅夏五月,清湘陈人大涤济山僧草。
看了上面的诗,八大性格,可以想见。所谓“公皆与我同日病”,即在弱冠时同遭家国之变,削发为僧也。戊寅为康熙三十七年,八大时年七十四岁了。
在《大涤子诗画题跋》中,载有两人合写《兰竹轴》,石涛题云:
八大山人写兰,清湘大涤补竹,两家笔墨源流,向自独行整肃。
又补八大山人山水题云:
秋涧石头泉韵细,晓峰烟树乍生寒,残江落叶诗中画,得意任从冷眼看。己卯浴佛日雪个为岱老年翁写古树苔石,属余补水滩红叶,并赋小诗请正。清湘陈人苦瓜。
据上面的跋,是己卯年两人复得相见,并合作山水。
《画徵录》说石涛是明楚藩后裔,诸家并无异议,但陈《传》则云:“广西梧州人,前明靖藩后裔也。”按石涛所用印章,有曰“于今为庶为清门”,是用杜老《丹青引》诗句。曰“靖江后裔”,曰“赞之十世孙阿长”,就是明说他的谱系。
石涛别字清湘,大家因此疑他为湖广人,实则湘水发源于广西,与漓水同源。他另有“粤山”印,题款又有“粤山僧原济”,或“湘源石涛”字样,也可确定他为广西人。
石涛画迹,存世者极多,但在画上题年月的却很少。兹根据有年月的画,以推知他一生的行踪,如顺治十四年游西湖(时年二十八岁左右,公元一六五七年),十九年居天龙古院。康熙十二年在安徽宣城,登敬亭山,十五年泾川邓明府招登水西幙山大观亭。大概在此数年中,都住在安徽黄山附近,使他的画,深得大自然朝夕春秋气象的变幻。他自题画梅长卷跋云:“予自庚申独得一枝(阁),六载远近,不复他出。”庚申是康熙十九年,大约石涛那时起,已旅居扬州,有庐可住,所以六年中不再远出了。廿四年春二月,乘兴探梅,策杖游青龙、天印、东山、钟陵诸胜,这些都是金陵四周的山名。二十七年在邗上(扬州)。二十八年起,北游京师,在京师一住四年之久,时年六十岁左右。三十一年(一六九二)南归重游宣城,在清音阁画壁,拟索施愚山、梅渊公诸老友和诗。翌年由黄山归扬州。三十四年再游西湖。三十五年六月,再游黄山,客黄山之松风堂,有《松风堂诗》。三十六年在扬州,自春至秋,为问亭居士仿周昉《百美图》,用匹缣作长卷。三十七年五月,题八大所赠之《大涤堂图》,时年六十九左右。自此以后,居扬州不复他往,遗有画迹很多。最后画迹,至四十六年丁亥(公元1706年)为止,大概卒于是年,年纪已七十八岁左右了。
石涛作画,与八大不同的地方,是有画必有题。因此其题画诗传世者无虑数百首。所用印章极多,署款往往二三别号连署,有几十种方式。郑板桥云:“石涛善画,盖有万种,兰竹其馀事也。石涛画法,千变万化,离奇苍古,而又能细秀妥帖,比之八大山人,殆有过之,无不及处。然八大名满天下,而石涛微葺耳。且八大之名,人易记识,石涛宏济又曰‘清湘道人’,又曰‘苦瓜和尚’,又曰‘大涤子’,又曰‘瞎尊者’,别号太多,翻成搅乱。八大只是八大,板桥亦只是板桥,吾不能从石公矣。”板桥所举,只是最普通的几个别名,已使人弄不清楚,致当时名望没有八大山人来得大。可是若论给予后世的影响,八大远没有石涛的广,譬如扬州八怪,不啻都是石涛的私淑,他们都崇尚主观,发挥个性,笔墨恣肆,不受古法束缚,实和石涛如出一辙的。
石涛著有《画语录》十八章,空诸依傍,目出神解,文字古奥如周秦诸子。他的题画跋有云:“笔墨当随时代,犹诗文风气所传。上古之画,迹简而意澹,如汉魏六朝之句然。中古之画,如初唐盛唐,雄浑壮丽。下古之画,如晚唐之句,虽清丽而渐渐薄矣。到元则如阮籍、王粲矣。倪、黄辈如口诵陶潜之句,悲佳人之屡沐,从白水以枯煎,恐无复佳矣。”又云:“古人未立法之先,不知古人法何法。古人既立法之后,便不容今人出古法。千百年来,遂使今人不能一出头地也。师古人之迹,而不师古人之心,宜其不能一出头地也,冤哉。”他主张画要因时而变,又贵创作,可是现在偏有人死摹仿他的作品,并且还很流行,此种行为,其实是石师平生所大声诃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