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识龙瑞先生是美术思潮风云际会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那时,我还在做学生,而他在融现代艺术经验於山水画创新实验、探索论家所称“构成性的山水”方面已经取得了全国性影响。挂在中国画研究院他画室墙上的几幅大幅作品,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洋溢幅间的新意和爽劲,透着一种我行我素的魄力和左冲右突的狂放。这是当年“现代型”艺术创作普遍具有的特徵,龙瑞的艺术心路显然也经受过现代思潮的影响。由於孤陋寡闻,很长时间我对他的认识就限於这最初的印象。
这两年来,龙瑞先生出任美术研究所所长和《美术观察》主编,我有机会近距离地接触他的美术创作以及理论方面的思考,这意识到,他早已走进自己的新世纪。在他被时评认为“回归传统”或者“回归黄宾虹”的新近艺术状态中,我切身感受到一种超出画家式感性思考的深刻,以及在理论界陷於茫然困惑之际而显得特别珍贵的敏锐与清醒。
作为国家最高美术研究机构的掌门人,应该说,他目前所处的地位是特殊而重要的,以至他在山水画领域取得的创作成就和相关的思考,有可能产生远出画家个人范畴而及於整个中国画界的广泛影响。我相信,无论在思想上还是在实践上,龙瑞的积极意义会在更长的一段时期里不断显露出来,而且,认识龙瑞的意义也远不止於认识一位山水画家的个人艺术成就或风格面貌。
需要在当代艺术发展的大格局中认识龙瑞。首先,当然是要认识他的思想方面,认识他基於创作实践所达到的对中国山水精神的领悟以至对整个当代艺术价值取向的思考。事实上,如果不是在思想上有一个基本的判断和认知,他的艺术道路便不会由“李可染”转向“黄宾虹”。
对龙瑞来说,后者不是一种绘画风格或形式的卓越体现,最关键的,更是一种应该在当今大力提示和明确的文化价值取向的表徵。由其倾心私淑的黄宾虹那里,他领悟到和李可染的思想遵循有深刻差异的另一种艺术哲学。在他看来,这种艺术哲学体现了中华文脉的当代延伸,是支撑和滋生中国画笔墨“内美”并继续拓展其现代空间的思想基础。他意识到黄宾虹在用极富个性的程式化笔墨、笔道解构“写生”丘壑境象时,深刻地维护了中国绘画的价值核心和思维方式,维护了中国文化赋予生命主体的精神自由。这种涉及文化立场问题的判断和认知,使他特别赞赏“中国绘画笔墨无他”的黄氏箴言。由笔墨技术的实践体悟及於中国画学的形上之思,龙瑞选择“黄宾虹”是有深刻理由的,而他对中国山水精神的理解也像黄宾虹凸显笔墨本体地位那样是笔墨化的。对当代中国画而言,这种笔墨化的精神领悟,的确提示了一个寓含文化倾向的实践切入点,它绝不是一种空泛的理论描述。当然,龙瑞还有更大的着眼点,他卓异的悟性和审时度势的敏锐,使他思考的问题不仅超越了一般画家,也超越了那些在文化选择问题上有失自信、有失前瞻的理论家。
面对高涨的“全球化”呼声和“创新”热潮,面对“中西融合”的变革追求,他警醒地意识到由於西方强势文化的大力张扬鼓荡,“中国当代文化生态”所呈现的“动荡性和不确定性、模糊性”,已造成目前山水画“飘忽不定”的诉求,造成对民族文化的轻视和对中国画艺术特性、文化品格的削弱。因而,在中国画创作实践。
作为有实力的画家,龙瑞通过有目共睹的创作成就,无言地阐述着自己的思想主张和价值取向。当临中国画发展需要在深刻反思中重整旗鼓的特殊历史情境,他的艺术追求尤其提示了一种颇有表率意义的实践方式。
像很多在国画问题上自有判断的崇拜者一样,龙瑞选择了黄宾虹,进而更以他的远瞻坚定了这种选择。在秉承黄氏“勾勒加点染”笔墨程式的前提下,他的具体进路是黄宾虹“幽居燕市”时期的笔墨系统。如同评论家的分析,三三两两、参差写就的茅檐屋舍,中锋铁线、一波三折的“三解弧”形廓勾勒,现草木葱茏华滋的打点作皴,峰峦山石“月移壁”般的虚实变幻处理,宿墨点染和积墨渍墨层叠交错的特殊墨韵,布白留空如眼有点、通体化虚的“灵光”以及收拾全画的用水技巧等等,龙瑞山水画创作上的这一系列表象,显示了他对黄氏笔墨系统的全面把握。
作为有一定思想高度的画家,龙瑞没有把黄宾虹的艺术风范仅仅当作形式建构的图像资源,而是将其笔墨系统的全面把握与确立当代中国画的文化立场联起来,奉之为可以将诸多变化因素结构到新的统一目标上的“母本”。他心目中的新的统一目标,是一种不失中国文化立场而又切合时代审美趣味的当代形态,是有浓厚中国文化意蕴、亲近自然而又敦厚博大、清澈明净的艺术境界。他因此强调,研究黄宾虹的画学,“需要用最大的努力打进去,再用最大的努力打出来”。
事实上,在深深打进“宾虹世界”的同时,他的富有时代气息的艺术个性也着实地凸显出来。解怀的生命性情顺着修养的笔墨感觉,於勾勒点染、开合流转之间,衍化为见山见水、见笔见墨、气脉与文脉融会贯通的画局;飞腾的笔势、蓬勃的气象和深沉的墨色起伏纠缠於“构成式”的架构,仿佛有一股雄浑遒劲的灵气穿云走水、摇山荡谷,带出满幅的生动与活络;活泼灵动、蓬松潇洒的心境,寄山寄水、赋赭赋绿,表现为俯仰自如、散淡无羁的中正意笔……这些,或许可以解读为印记在龙瑞山水画上的总体艺术个性。他的山水画形态体现了他生活和思想的状态,其生机盎然的艺术个性不是刻意造作的。缘画细品,平展而不伤远意的构成布局,细碎而不失脉络的团峦块峰,飞扬而不显跋扈的勾勒皴擦,跳荡而不乱节律的直笔打点,繁密而不致壅塞的积墨积染,似乎已在汇作龙字号的笔墨程式。
深入再品,在此极力淡化山水自然形态而突显其精神意态的笔墨程式下,铺垫着一种取向高远、品格超逸的山水画思想,它倾向於把阅读的生活转化为体会的生活,把经历之境转化为心思之境。
后一方面,是正值艺术壮年的龙瑞向更高目标追求的底蕴。他希望把速度化的因素从生活中剥离出去,潜心静气地品味生活的深度价值和审美意味,品味从容徐缓所赋予人生的内在质量以及绵延的中华文脉寄於笔墨的无限“内美”。这种“返身而诚”的人生姿态,於今何等难求,然而,素心待物、结庐天地的高妙中国人文精神,非此莫求。
认识龙瑞,当可见这等精神发扬光大的端倪。